在长姐的面前,谢玄原本尚有的几分沉稳,几乎消失殆尽。而谢令姜的到来,似乎令他的病势稍缓。自那日之后,他整日与长姐一道,在始宁墅里筑坝蓄湖,钓鱼摸虾,种田沃土。
他时时也将桐拂带着,有意无意会露出袖子里藏的那道符来。桐拂只当没瞧见,寸步不离谢令姜的身旁。他倒也没再问她什么,只是瞧她的目光,透着高深莫测喜忧不明。
而自打发现桐拂乘船的本事无人可及,谢玄将湖边撑舟人都遣回去歇息,每日命她泛舟江上。甚至往西界的剡溪去,那里隔江就是名士戴安道隐居的剡山,筑舍曰神明境。
桐拂自然晓得这位戴安道,他自幼居于建康,长干里瓦官寺三绝之一的五方佛像,便是他雕刻而成。其所塑之佛像,极思通瞻,巧凝造化,无人能逾。
如今亲眼见其造像,和墨、点彩、刻形、镂法,她只觉一双眼不够看,每每是被谢玄拽着才颇不甘愿地离开那神明境……
如此这般过了些时日,谢令姜离开始宁墅后不过两日,老医官忽然告辞。言称谢将军身子好了许多,只需安心调养即可。远远望着谢玄将他送走,桐拂心里却如压着巨石一般,喘不上气来。
老医官留给她的药方,她瞧得明白,不过是些稀松平常且并无甚用处的草药而已。所谓只需安心调养,分明已是药石罔效……
谢玄看起来却对老医官的话深信不疑,虽比从前更易倦乏,但仍每日兴致勃勃的在墅中游走钓鱼。钓了鱼制成鱼鲊,甚至收的田粮也时常赠与亲友,并附上书信。
昨日疏成后出钓,手所获鱼,以为二坩鲊,今奉送……
昨日疏成后出钓,所获鱼以为鲊二坩,今奉送,思更无事也……
奉粮谷十斛,是钓池上之所种……
居家大都无所为,正以垂纶为事,足以永日。北固下大鲈,一出钓得四十七枚……
谢道韫回去后书信亦是不断,赋了一首登山诗,令他爱不释手。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始宁墅中的人越来越多,衣食客、典计客、佃户客……劳作筑修耕种捕渔,一派热闹。但这一派热闹里,谢玄的精神却一日日不济。
桐拂想要逃。
这念头时时涌现,只是越来越压制不住。
她不能这么看着,等着,与从前一般。那结局分明在前头,只等着她一步步走过去。
始宁墅里的每一处湖、溪、河,甚至一旁的曹娥江,她都跳进去过。然而无论什么时候、横着还是竖着游、在里面潜凫多久,冒出水面仍是这片神丽之地。
苦苦寻思了几日,她终究决意去向他告辞,回去乌衣巷或许才能转还,也不用亲见他……
踏入桐亭楼静室时,他立在阑干旁,恰可看见自己方才在楼阁前徘徊往复的情形。
“谢小将军,我是来……”
“始宁哪里的鱼多?”他打断了。
她定神思量了一番,估摸着这些日子成天往水里钻,也没逃过他的眼睛,索性大大方方道,“自然是江里,不过若说个头,还是钓池里的大了许多。但滋味,应是都比不上南山精舍后头冷泉里的那些。”
“竟是水里的妖……”他似是自言自语。
“我今日来其实……”
“中原何时得一统?”他忽然问道,负在身后的手紧握着。
桐拂垂下目光,“二百年后,北周静帝禅让于隋文帝,隋灭陈,一统天下。”
静室里,山光晴微水色浅映,除了偶有掠过飞鸟的扑簌声,再无旁的声响。
“你若要走……”他听着倦意深重。
“多谢将军……”桐拂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你若要走,也得等我死了以后。”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楚,看着她面色急剧变得苍白。
她挤了个无力的笑容,“谢小将军又说笑……”
“你的出现,不正是为了这个?”他并没有说笑的意思。
桐拂脑中轰然,却又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不字,仓皇之下踉跄着想要退出屋子去。
他没有出声阻拦,扶着案几缓缓坐下,“你在怕什么?怕看见我死?”
她的后背抵在门上,竟没有气力回身推开。
“过来。”他靠坐着,即便是如此的情形,仍是崖岸高峻的身姿,“陪我说会儿话,说完了你再走。不如就说说,你来之处。还有,你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
她说了很多,她从前不知道自己竟能一口气说这许多话。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没什么前前后后。或许刚说了一段西水关的船舶司,又说起刘休仁的哑兵营,忽而想起了大宝船便将那样子画给他瞧。再有昭明太子的玄圃、文远的欹器、十七的九子铃……刘莫邪的白狐,兮容的桐花凤,小柔给自己织的帕子,河道里的水妖案……
在他面前,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