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阳江自山东北迳太康湖,车骑将军谢玄田居所在。右滨长江,左傍连山,平陵修通,澄湖远镜……
山中有三精舍,高甍凌虚,垂檐带空,俯眺平林,烟杳在下,水陆宁晏,足为避地之乡矣……
这几句,桐拂不记得在哪听过,望着眼前景致,却又觉着并未能描述其精妙之一二。
“始宁墅。”身旁的谢玄忽而出声道,“叔父的东山旧宅在上虞,此处却是叔父与我一同卜选。”
桐拂远眺山水精舍之间,仍有修筑之人往来劳作,“此处尚未修成?”
“快了。”他答,“早前也只我一人居于此处,如今她们亦仍在上虞。”
“一人?”桐拂讶然,“纵然景色极好,也太清冷了些。”
他扶着阑干,“清冷?除了督造楼阁,还要泛舟钓鱼,哪有功夫清冷。你倒猜猜,最多一次,我钓上几条来?”
那日冰天雪地的,他没费功夫就拎了十条……桐拂心里盘算片刻,“三十条!”
他斜睨着她,“四十七。”见她一脸不信,他弯了弯嘴角,“一试便知。”
二人循着山径往江边而去,江曲之处,立着一座高楼。两面临江,楼侧遍植桐梓,葱郁森耸。
谢玄在楼前停下步子,桐拂跟着停下,仰头见那匾上无字,正疑惑,耳边冷不丁听他一问,“你叫什么?”
她猛地扭头望住他,“将军可是身子不适?这一路赶回来,老医官一再叮嘱不可过于劳累,还是早些歇息……”
他的眸光稳稳落在她的面上,又清清楚楚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明伊……”她心里有些慌,这一路虽赶的急,但他面上却多了悦色。怎的回到会稽,反倒神志不清了?
“你撒谎。”他的眸色忽而凌厉,将她看的一个哆嗦,“想好了再说,你,究竟姓甚名谁?”
“桐拂。”此番她答得很迅速,倒并非他的样子实在有些骇人。至于缘由,她没想清楚,也并不想追究。
他仿佛松了一口气,“家住何处?”
“金陵。”
“金陵……”他沉吟,“楚威王,金陵邑?”
她扶额。七百年前……如今自己看起来竟这般沧桑……但又如何告诉他,其实是一千年之后的建康……
“天师道?五斗米道?”他盯着她不放。
“什么道?”她听着有些耳熟。
“你都知晓些什么?”他踏前一步。
“天……天机不可泄露……”她结结巴巴道。
他眉间拧着,忽而提步往那楼中走去,“跟着。”
那气势迫人,桐拂不敢耽搁,紧随其后。
楼阁外头看着恢弘,里头其实极为素净,并无半点多余饰物。四面窗外半山半水,愈上行,愈加旷远。
最终他走入一间静室,取了案上一张细长黄纸,提笔写画。桐拂早被窗外浩渺江面吸引,趴在窗棂上远眺。
“转过来。”他忽然在身后道。
她依言转身,眼前一暗,有什么贴在自己额间。尚垂下一截,在鼻前晃晃悠悠。
“莫要乱动。”见她伸手想要扯去,他肃声道,“扯下来,你就现了原形。”他冲着一旁案上铜镜扬了扬下巴。
她移目看去,自己额上竟贴了个符……画得有模有样,不似玩笑。
“谢小公子,”她叹道,“我又不是妖怪……”
“不好说。”他盯着那符仔细瞅着,似是觉着不甚满意,又提了笔上前添了几画。
桐拂倒没生气,瞅着他专心画符,心里颇不是滋味。原来他当真是有些神志不清……回头得同老医官说一说……
“好了,”他退了一步,面上难得透出松快,“这符很是厉害,你若胡说八道,它会将你即刻打回原形。”
她哭笑不得,面前这人年纪长了,心性怎的还如此跳脱不羁?动不动玩性大发?若非看在他……她闭了闭眼,将那些挥散了去,“其实,我也挺想知道我的原形是什么。”
“哦?”他侧着脑袋瞧着她,“你这妖怪当得如此糊涂,连自己是什么都不晓得,有点意思。”
桐拂再要说什么,他忽然盯着她,“我此番,是不是,好不了了?”
不待她答话,他又问道,“客儿可会无恙?”
客儿?她迷糊了一阵,谢客?谢灵运!
“无恙?何止是无恙!”她脱口而出,“山水诗的祖师爷爷……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还有那什么……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
那一句,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那还真不是他谦逊……
还有还有,陶先生说过的……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眉飞色舞说了一通,这才觉察谢玄面上神色有异。
她伸手将额间符纸小心扯下,“这个,定是这个法力无边……并非是我……”
“陶先生?是何人?”他没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