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灭陈,建康城平荡耕垦,为墟,为幽径,为古丘。
她曾见,莽莽六朝兴废事,珠楼綺阁未渠央……潮打空城,故垒萧萧……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兴亡尽此中……
杨忠见她面显空寂默不出声,一时也想不出为何听了自己姓甚名谁,她会这般神情,忍了忍问道,“明漪姑娘识得我?”
桐拂回过神,何止自己识得?往后那千千万万人都会识得他……她稳了稳调子,“杨统军,夫人何在?”
杨忠一愣,面上不自觉露出笑意,“苦桃?她在建康城里,就等着我打完仗回去。”
桐拂心里一叹,眼前这一个,将来位列西魏十二将军之一,可独当猛兽左挟其腰右拔其舌的勇士,提起心仪的女子,眉眼立时浮起温存。“杨统军觉着建康城如何?”
杨忠又一愣,“甚好甚好,只是姑娘何故有此问?”
若是他晓得,那一城风华,将尽数葬送在他儿子杨坚的手里,不知会做何想……“杨统领觉得好就好,若后人亦爱惜,就更好了……”她说完已走远了。
陈子云说去喂马,就当真去喂马了,喂得一丝不苟,且招呼了大家都去看他喂马。
马喂饱了,他环视四周的军士,“我等,自建康一路北上,屠城掠地,杀人父兄子女,一样没少过。与元天穆之众,早结下不共戴天之仇。眼下我等区区七千,北魏三十余万,按道理,我等没有机会活着回去。他们的骑兵正源源不断地赶来,在平原上面对这样的敌人,我们也没有胜数。”
四周一片死寂,桐拂心里有些慌,这陈子云方才所说的,反反复复其实就是四个字,必死无疑。他这是要动摇早已残破的军心,破罐子破摔了?
陈子云忽地将声调拔高了,手指着远处荥阳高耸的城墙,“但,这看似固若金汤的城楼,它也一定有它最脆弱的缝隙。我等若能赶在北魏骑兵赶来之前,夺下城池,据之坚守,尚有生机!”
说罢,他大步走向不远处的战鼓,亲自将它擂响。鼓声惊山倾欲倒,是攻城的号令。
白袍猎猎,前仆后继直往城墙高处攀去。既然唯一的生机就在这城池中,进者生,退者死,陷之死地而后生。那一线的希望,迸发出骇人的斗志与杀意……不过一轮鼓声休,白袍军已尽数登上城墙杀入城中。
城内杨昱被俘,魏军死伤惨重。远远观战的桐拂瞧着更远些的地方,尘土飞扬直奔荥阳而来,心道不好。
果如陈子云所料,尔朱兆领着的五千精骑眼看就要扑至荥阳城下。而那之后,二十余万北魏援军铺天盖地望不到尽头,将所经的山头平原,遮得密密实实……只这般远远看着,已令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荥阳城门却在此时轰然而开,白袍军约莫三千人涌出城来。随即城门重新紧闭,而这三千人背对着城门而立,白袍如雪。
她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打算背水一战?纵然又是一番置死地而后生,三千对近三十万的兵力,怎么看都是送死的打法……
一路疾驰飞援而来的尔朱兆、鲁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被守卫得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的荥阳城,怎么被陈子云拿下了?不但拿下了,此刻那陈子云领着区区几千人气定神闲站在城门前,似是在候着他们的到来。这种打法,根本闻所未闻……北魏匆忙开始布阵。
然而还未站稳脚的北魏军队,却几乎是立刻遭到了三千白袍兵的突袭。战衣如雪,将北魏还未成形的队列撕扯开。在远处这么看着,仿佛饕风虐雪卷入阵中,所到之处摧枯拉朽血肉横飞……桐拂眼睁睁瞧见北魏仓促而来的队列被左冲右突的白袍军击杀得溃不成军……元天穆、尔朱吐没儿撒腿就逃,鲁安于阵前投降,死伤无数……
那之后,陈子云并未停下,几乎立刻攻向虎牢,尔朱世隆弃城而逃……轩辕紧接着失守……一路的北魏军望风而逃……洛阳的孝庄帝亦很快逃至并州,与尔朱荣汇合……
跟着陈子云踏入洛阳城的时候,桐拂依然没有回过神来。
建康到洛阳,北魏都城就这么被拿下了?陈子云这七千白袍军,踏过遥遥两千里,取下三十二城,历经四十余战,斩敌无以计数……而这一切,不过是短短百日……
洛阳风光确实不错,只是一入了洛阳,桐拂就有些昏昏沉沉。初初以为,是这些日子以来,跟着陈子云整日险中求胜心惊胆战,且一路奔波而致。连着睡了好些日都不曾缓过来,反而愈加神思昏沉,连床榻都下不来。
这日勉强挣扎着起身去那庭中稍坐,就见陈子云转入来。他身后跟着一人,看衣饰和手里提的匣子,该是位医者。
“明漪姑娘可好些?听闻姑娘身子不适,我领了位医官前来替姑娘问脉。”
“无妨……”她话没来得及说完,那医官已上前,麻利地置了脉枕,替她搭脉。那神色忽而疑惑,忽而凝重,忽而惊讶,到后来竟有些瑟缩的意思。
桐拂将手缩回了,“我自小在建康,从未离开过。多半是风土不适,并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