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节的一天,陈惇接到了徐渭从福建寄过来的信,里头居然也有他给《苏州报》的投稿,据说是苏州去福建的商人,带去了报纸,他看得津津有味。 不过徐渭还是这样的恃才自傲,除了陈惇的文章,和后来归有光的一片《论学而》能入了他的眼睛,其他所有的文章都被他骂得一塌糊涂,说这些文章都“狗屁不堪,故弄玄虚”,只配用作“茅坑厕纸”。 陈惇不由得大为汗颜,因为这些文章还真都是他选用的,看来他和徐渭之间,还真有点不一样的品味。 等他看过了徐渭的投稿,发现这家伙也没有什么高深文字,反而将自己在福建的游记作为见闻录的形势,写了下来。约莫三万字左右,却让陈惇看得入了迷,他立刻提笔回信,第一句话就是称赞徐渭的文字,终于“由繁入简”,更上一层楼了。 徐渭的文字,当然出于他深奥的学识和无与伦比的才情,挑选着他独特的读者。就像下里巴人听到阳春白雪,他们听到了一种境界,然而又忍不住呸一声,说这是什么东西?许多人觉得他的文章也是这样,陈惇有时候就劝他写一点入世的东西,能让人看到你真实才学的东西,然而徐渭这家伙还是有点反骨的,偏偏不肯,真是个拗秀才。 不过这一次他的游记仿佛“平易近人”了许多,陈惇念出来,连薇儿和刘婆都能听得懂了,而且还很有趣味,比如他在福建抽了许多烟草,连他那只黑狗也有了烟瘾,徐渭一拿出烟盖锅子来,就眯着眼睛蹲坐在身边摇头摆尾,吸着徐渭的“二手烟”,被徐渭骂道是“大烟佬”。 这只黑狗,薇儿也认识,还亲切地叫它“小黑”,在听陈惇说抽烟有害健康,就义愤填膺地认为是徐渭这个家伙在坑害小黑,当然她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在了院子里“叮一口瞿”叫唤的蛐蛐身上了,只剩下楚嫣一遍遍读着徐渭的文字。 “早就听闻过文长先生的名声,”她道:“也没想到他是个这样不羁的人。” “文人嘛,都有点癖好,我一直觉得徐渭的癖好就是骂人,”陈惇哈哈一笑:“估计是他那个岳父看他不顺眼,他又不能回骂,干脆来骂报纸上的人,反正也见不到。” “文长先生有可以恣意臧否别人的资本。”楚嫣道:“不过他这样的文字,仿佛是一种不曾见过的体裁。” “类似日记的格式,和其他杂记体不同,”陈惇道:“他也不单是摹山范水,而注重于和人的往来,看着更有意思,当然他本就是个厌恶说教的人,这样一来更有一种代入感。” “……看文长先生的文字,”楚嫣道:“会觉得天地很大。” “天地本来就很大,”陈惇润了润笔:“只有坐井观天的人,才被困在尺寸之间。”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如何击中楚嫣的心房,他给徐渭的回信是鼓励他继续记录见闻,然后又哈哈一笑,在信纸上画了一支五瓣梅花,意思就是“苏州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等他写完信,忽然听到院子里咿咿呀呀想起了琵琶的声音,他寻声出去一看,才见楚嫣抱着琵琶,转轴拨弦三两声,“妾出於微贱。小年时、朱弦弹绝,玉笙吹遍。粗识国风关雎乱,羞学流莺百啭。总不涉、闺情春怨。” 陈惇心旷神怡地欣赏起来,乐声就像她唱得那样,哀而不伤,微而婉。不过等她唱完,薇儿却没有露出欢呼之意,咂摸咂摸了小嘴,道:“今天冬至,这曲子没有过节的气氛。” “我想听那个,”薇儿金刀大马地横劈下来,两手一握,做出了一个“惊回首”的姿势:“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陈惇一下子笑出来,尚薇听得那个是茶馆里头新聘的说书人,夸张地很,醒木拍得像是木鱼一样,但看客出奇地多。 他的茶馆是最先装修完毕营业的,客流量不多不少,总是闲人居多。 但陈惇今天忽然觉得尚薇点到了一种独特的氛围上,他不知怎么,竟也真的学着那说书人的模样,讲了一段“一生襟抱未曾开”的故事。 唯有楚嫣完全怔住了:“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这明明不是一句好诗,那后两句,更是‘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分明是哭李商隐的……” 可为什么,从他口里讲出来的故事,却和这种悲伤毫无干系。 “最后他哈哈一笑,将手中的笔扔了去,大踏步地走出门,道: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痛痛快快一辈子,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陈惇和薇儿哈哈大笑起来,惹得刘婆也插着手笑了起来。 楚嫣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她瞪大了眼睛,仿佛被烫了一下,有一种不一样的东西,从她的心底活了过来。 吴中以冬至为小年,这种小年还比真正的春节还热闹,满街上都是桂花酒的香味。当然名字并不是这个,而叫“冬阳酒”,用的糯米和桂花酿出来的,开了坛的酒颜色是微黄而清冽的,里头飘着细丝丝的桂花瓣,上面还微微浮上来一点点泡沫,看着赏心悦目。 陈惇就提了两瓶这样的酒,给知府王廷拜年去了。 王廷那里居然围了一群商人,他见到陈惇算是眼前一亮,道:“梦龙你来的正好,我还正打算要寻你来呢。” 说着就指着陈惇道:“这就是《苏州报》的创刊人。” 陈惇招架了他们齐刷刷的目光,却听其中一个商人道:“你那个报纸上,说要有广告位,是什么意思?” 陈惇暗道这些商人就是眼光毒辣,很快就知道广告这东西对他们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