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父亲沉吟不语,张静修接着道:“孩儿相信爹并没有暗中授意湖广巡抚王之垣,可爹对查禁全国书院的决心甚是强烈,这难免会让底下人作出错误的判断。所以,为了避免悲剧的发生,孩儿希望爹写封信给王之垣,明确表态何心隐不可杀,因为更多的时候,人们会将沉默当作一种许可。”
张居正依然沉吟不语,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张静修的决心一样强烈,毕竟这是在救父亲,避免父亲因为行为过激,而犯左倾主义错误。
历史上,父亲受到攻击,有些是莫须有的,比如贪污受贿。
有些是由于当世人的短见,比如夺情事、子粒田征税、考成法、驿递的改革等……对父亲的攻击,更多表现在这个方面。
但是,不得不承认,父亲确实也“飘”过,甚至是高调、犯错的时候。先头写的那封信,四条谏言,其中三条可以归结于此:坐三十二人抬的超豪华大轿回乡,心安理得地接受各路藩王的礼拜,暗中授意王之垣逮捕何心隐。
这些,父亲受到攻击冤枉吗?一点不冤。尤其是夺情之后,父亲性情大变,确实犯了一些错误。
要救父,需要杜绝此类事件发生。
然而,今儿个说服的效果……好像没有预期中的好。
张静修决定先缓一缓,给父亲一点思索的时间,本来说服一个超级自信的人就很有难度。
想着查禁全国私立书院,父亲的态度是坚决,但要说重视的程度,恐怕不及墙上那张“量弓”。
查禁书院与清丈全国田地相比,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因此,张静修起身,将那张弓取了下来。
“爹,请听孩儿一言,对全国书院的治理整顿,一定要循序渐进严格把关,切不可一味查禁。”
简单总结一句后,将手上的量弓递过去:“爹,你认得这个吧?”
“当然。”
“可爹知道它从哪儿来的吗?这是孩儿南下蕲州城,黄梅县的县令余顺清赶着送的,请求孩儿务必要交到爹的手上。”
张居正拿在手上端详着。
“爹一定很奇怪吧?为何千里迢迢带一张量弓回来?爹不妨用手量量它的尺寸,是不是发现短了一些,不够三尺五寸?”
张居正伸手比划比划,然后点了点头。
张静修道:“这张弓,比标准的量弓短了三寸,它只有三尺两寸,是一张小弓,里头却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张居正求知欲很强,凝望着这儿子,很想知道答案。
张静修不疾不徐,于是将“小弓测亩”的问题,详细地叙说一遍。
张居正听完,沉默了半晌,像是受到什么打击似的……
知道很容易,难的是怎么解决。张静修问:“爹,这个问题你觉得该如何杜绝?”
张居正摇头,一脸的茫然。
诚然,这问题很有代表性,可该如何解决呢?
底下不好好念经的和尚那么多,如何保证他们一丝不苟地执行朝廷的政策呢?又不能每天看着他们盯着他们,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天高皇帝远的怎么管?
张居正毕竟是个干事儿的人。
忽然,他眸子里精光一闪,想到了税关改革,结合之前成功的改革经验,侃侃言道:“像税关改革一样,从中央派行政大员去地方监督管理。哪个官员敢舞弊谋私,查一个,办一个。”
张静修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爹,全国只有十大税关,爹可以派十位大员到地方去。可清丈田地是全国范围的,两京十三省有多少府多少州多少县?而且,自古官官相卫,也不能保证派到地方的官员就能做到独善其身,不与地方官员同流合污,监督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还有,‘小弓测亩’是针对小户人家,可以说是最没有话语权的底层人士,像余顺清那样敢于为他们请命的官员寥若星辰。不管爹承认与否,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穷人即便受欺压,绝大部分都是没处说理的。”
张居正微微颔首,随即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该如何?”
自己都头疼,好像十几岁的儿子有办法一样。问过之后,他就立即感觉到一阵脸红,所以尴尬地付之一笑。
然而,看到儿子的神情却是十分轻松自然,似乎心中早已沟壑分明,有了问题的解决方案。
本想尴尬一笑后垂头思索,如此一来,他又凝视着儿子。
张静修嘴角边浮现一丝小得意,慢悠悠地道:“爹,其实孩儿在回来的路上,一直琢磨这个问题,到底要怎么解决。若像爹说的那样从上而下监督控制,那太难了,倒不如从下而上更加靠谱一些。”
“从下而上?”
“对。反正样弓的标准朝廷已经颁布下去,全国人民都知悉,是三尺五寸两百四十步为一亩,那爹不妨让皇帝下一道圣旨,清丈田地时,一方面严令申饬查办徇私舞弊的官员,另一方面鼓励百姓小户人家向上匿名举报,举报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