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极为高超的三节下埽合龙门法,也被滚滚大河的威势震慑。他别旁人都更清楚黄河的危险,也明白朝中“开河如放火,不开河如失火”之言的由来。
然而时值此刻,倒悬的黄河已经成了头上的利刃。难不成要仿效仁宗朝,争执内斗十数载,最后仓促修河,致使一夜溃堤吗?两害相加,自然要取其轻。为了御敌而放弃北道,实乃取死之道。他既然来了,就不打算让步。视察河道,检视水文,乃至造出模型,测验方案的可行性,为的不正是能少死些人,让沿河百姓少受水患吗?
瞧了一会儿,沈括转头对身边吏员道:“那犁沙船的实验可有进展了?”
那小吏立刻道:“加重铁爪分量,仍不堪大用。扬起的泥沙还是会在下游堆积,反而威胁堤岸。”
沈括不由叹了口气:“若是如此,这犁沙就不如挖沙,疏浚河道,不如疏浚入海口。”
在来到大名府后,沈括就命人挖了一条小河,模拟出黄河的地理水貌,再以玻璃为壁,可以直观的观测几种清淤手段的可行性。犁沙船就是其中一种,乃是一个选人呈上的疏浚河道之法。具体就是把铁龙爪挂在船底,以铁爪扬起泥沙,使得沉积的淤泥顺流直下,从而疏浚河道,减少溃堤的隐患。
这法子得到了王安石的大力推崇,想要营造“浚川杷”来扬沙清河。沈括却不是盲从之人,立刻命人制了尺余长的小船,挂上铁爪,先在实验用的河道上拖行扬沙。结果却大不如人意。铁爪是能一时扬起沙尘,但是顺流飘上些时候,就会再次沉积,根本达不到泥沙入海的目的。而且拖动铁爪时,若是水深,则杷不能见底,若是水浅,则杷深陷泥中,难以拖拽。如此一来更是费时费力。
清淤的确是治理黄河的关键,但是只扬沙是万万不够的。
不再看沙盘,沈括回到书案前,继续翻阅起了成堆的案牍。数百载治河的方案,他尤为看重东汉王景的治河法。王景乃是东汉明帝时的水利大家,在他的主持下,黄河下游至入海口千里堤坝加固,开数道水门节制水流。自东汉初年至唐末,黄河八百载安流,全赖此人之功。
然而当年王景的治水法,放在现在却不足用了。一是朝廷乏力,拿不出修缮千里河道的人力物力,二则是局面大大不同,自唐末起战乱不止,河道渠坝年久失修,早就不堪用了。更要命的是黄河如今上游在西夏境内,下游又数次改道,紧邻辽国边界。这要怎么放心大胆修河?也难怪历任都水使者都是缝缝补补,一旦大修,反倒酿成祸患。
想要治河,必须先治沙。那沙从何来?沈括这次出门,视察的地方又何止是河北一地。他几乎绕着黄河河道走了一遭,上至陕州,下至沧州都探查了一便。他也是修过水利的,深知想要筑坝就需要在堤上植柳,在堤下植芦苇,用以稳固水土,保护堤坝。可是陕州境内,荒地无数,植被奇缺,没了这些草木固水土,自然泥沙俱下,被大河裹挟至下游。有唐一代,对陕州植被的破坏,是难以弥补的。
想要治沙,就要先在河边植树。只是树木需百年之功,河患却近在眼前,总要有个解决的法子。
又翻过几页,沈括的目光停在了一处。当年王景修复浚仪渠时,曾在渠两侧建滚水堰,用以调节渠内水流,兼疏浚河道。这滚水堰不但能拦截一部分泥沙,且水大时还能借落差冲走河中砂砾,可谓一举两得。
此举岂不是以水治沙?再怎么耗费人力,也不如水利来的持久。只是黄河上不能建堰坝,那要如何用水利完成冲砂的重任呢?
呆坐在桌前,一直到日暮低垂,屋内点起了马灯,沈括才像被灯火惊醒,恍然回过神来。水利无穷尽,唯有被约束时,才最为悍猛。故而汴河上的水利作坊,都喜欢抢占闸口附近的位置。若是收束黄河河道,让河水冲刷淤泥呢?是否也能控制大河,使其借力自清!
越想越是兴奋,沈括拿起炭笔,在纸上刷刷画了起来,不多时就有了一副草图。他骤然起身,高声道:“来人,照着这图修建内堤,看能不能冲走小河内的淤沙!”
实验用的小河皆灌注了黄河水,只数月就积攒了不少泥沙,正是检验治河法的上佳模型?
都水使有令,下面小吏自然又忙作一团。沈括这时才觉出疲惫,也不再硬撑,他自顾去了后堂歇息。行李早就搬了进来,倒也没多少随身衣物,倒一个藤箱被小心的置在案头。
见到那藤箱,沈括面上终于露出了些笑意。走到桌边,他打开了箱子,里面有厚厚一摞稿纸,和一个不算太大的锦匣。稿纸自然是从东京寄来的,甄琼时不时就要发来一堆文稿,让他帮着审阅。沈括偶尔也会写些东西,送回去发在《日新报》或是《造化论》上。
被贬出京,又肩负了极可能会身败名裂的治河重任,如今肯跟他书信来往的人已经不多了,偏偏甄琼毫不在意,该送的稿子照送,该发的文章照发。至于来信中询问他缺少什么的话,多半是韩邈提醒的。就连修小河的玻璃,也是韩家提供。若非如此,等朝廷批拨玻璃板,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在肩上担着如此重任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