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僻的河岸上, 一支人马缓缓前行。为首者是个年约四旬的官吏,并没有骑马, 而是骑着一头健硕的驴子。头上戴着斗笠, 腰间别着炭笔, 因天气太热,衣袖都挽起大半,露出被日头晒黑的手臂。
这幅打扮, 若不是还穿着官袍, 简直跟河边船夫相差无几了。
那人却不管旁人的目光,在一处地势略高的地方下了驴, 让几个伴当支起了个木架, 凑在那个上面方方正正的木箱前, 观察起河岸, 边看还边对身边人说些什么。那几个小吏也不敢怠慢, 各个拿着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不知在计算什么。
一群人全神贯注,对头顶的烈日不闻不问, 有人却先受不住了。一大早就陪同在侧的郭县令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道:“都水使, 前面就要到鄙县县城,何不先用个饭,等到下晌再来测量?”
说是用饭, 其实是为了避避日头, 稍作歇息。谁料对方并不承情, 只摆了摆手:“吾等都带了干粮,不妨事的。”
这哪里是妨不妨事的问题啊!那县令一脸苦相,却也不敢再废话什么,擦着汗躲到了一边。
如此忙忙碌碌大半个时辰,好不容易得出了自己想要的结果,那官人才命人收起木架,又上骑上了驴子。举袖擦了擦汗,他看了看天色,便道:“如今还早,再测两处吧。”
这下莫说那陪同的县令,就是身边小吏都有些叫苦不迭。瞧出手下人心思,那人冷冷道:“如今离入秋也没多久了,再不确定修缮方案,一旦溃堤,谁能逃过?”
这一句,倒是让众人都安静了下来,郭县令也不敢多言。这位沈都水使者可是朝廷派来治河的,只要跟治河相关,皆归他管。自己一个小小县令,又岂能违逆?诚惶诚恐陪着上官,一行人继续沿着河岸视察起来。
一口气自晌午看到了日头西落,众人才回到了县城。也不参加县令设的接风宴,沈括先一步到了府衙二堂,观察起刚刚摆开的偌大沙盘。若是让寻常百姓瞧见这沙盘,定会惊诧莫名。并非一般的山河鸟瞰图,这沙盘上画的乃是条河,或者更准确的来说,是一条中途分了岔的大河。
仁宗朝景祐元年,黄河第一次溃堤,自潭州横陇改道。然而新河道并不稳固,十四年后自澶州商胡决口,夺御河入海,横陇故道日渐淤废。数年后,朝廷下定决心,开六塔河复横陇故道,谁料故河道不畅,当晚就造成决口大溃,河北成千里泽国。
而这场大灾还不算结束,嘉祐五年大名府魏县河决。黄河一分为二,一支自商胡河北流,一支则新辟六十米河道东流,经沧州入海。这才构成了沙盘上这一河二分的奇景。
旧道淤塞,新道浅窄,对于这二分的黄河,朝廷已经议了十年也没议出结果。到底是复故道,还是开新道,谁也没法定论。而在此时刻被派来治河,肩上重担可想而知。
“把今日的数据汇总图上。”只看了沙盘一眼,沈括就开口吩咐。
一声令下,十来个小吏、匠人都忙碌了起来。一部分计算数据,另一部分则听从指挥,捏出地理形貌。这也是大半年来,一群人的首要的任务。
没错,沈括半年来只是修复河堤,研究地理,还未开始正式修河。而这“怠慢”,已经惹得天子和朝廷诸公动怒了。
“都水使,现在不是画沙盘的时候吧?”也没吃饭,郭县令瞧着忙碌的众人,实在忍不住开口,“朝廷已经有意堵住旧道,让黄河自新道入海。如何合拢旧道,加固新道,才是重中之重。画沙盘岂不耽误时间?”
这也是郭县令最忧心的事情。他的县可是在旧道范畴内,若是能让黄河改走新道,对于他的压力可是小了不少。现在这位沈都水却根本不理朝廷命令,难不成还想疏通旧道?两条河道一起修,可是万万办不下来的!
“新道不稳,绝不能闭塞旧道。”沈括听到这话,不由皱起了眉头,“我已上书天子,阐明此事。”
阐明就有用吗?郭县令更焦急了:“朝廷欲以天险拒辽国,这黄河水道,自然也要拱卫京畿。若是北流,岂不入辽国境内了,还有何险可守?都水使不可自误啊!”
若只是修河道,何必如此麻烦?还不是天子和朝廷诸公想要以天险遏制辽国,再添一层屏障。也正因此,他们必然会希望河水东流,走新河道,而非北流的旧道。这么明白的事情,这沈括还要违命,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闻言,沈括盯住了那县令,冷冷道:“河北乃是北地屏障,河南乃是中原腹地。若是擅自动河道,一旦发水,两地尽毁,还谈什么天险?再险也要有人来守,百十万流民难道能让国朝安定吗?”
这话顿时让郭县令噤声。他也是一县之长,有守土安民之责。若是黄河真出问题了,他可是难辞其咎。只是这般义正词严,真能担下这祸害了北地百载余,三五年一溃堤的大河吗?若是修不好,还不是要贬斥流放,摊上个骂名。
郭县令越想越是忧心忡忡,沈括却不理他,再次转向了沙盘,认真看了起来。当年商胡决口时,尚且年幼的他曾亲自前往,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