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晃动。
芸娘偎依在李氏怀中,原本一张红润小嘴乌青、肿胀、涸裂,连带的脸蛋也肿了许多。
柳香君倒是全乎着,未受一丁点儿伤痕。
那块弄巧成拙的匾额架在骡车里,将柳香君与芸娘、李氏分隔成两个空间。
柳香君清一清嗓子,想着是先安慰嘴受伤的芸娘,还是先安慰心受伤的李氏。
忖着此时此刻,她先安慰谁似乎都是件吃力不讨好之事,干脆转了身子,掀开帘子往车厢外面瞧去。
晴朗日头为简陋骡车拉出一个倍显高大威猛的影子。而殷人离同他的马则走在这阴影里,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怜香惜玉是谈不上的。何况现下车厢里那位肿了嘴的小胖妹算不上是什么“香”什么“玉”。
然而他眼睁睁瞧着李家的人在公堂上受了伤,让他就这般装无事人一般去面对苏陌白,他总归还是有些歉意。
柳香君瞧着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立刻将她的匾额导致芸娘被打肿了嘴巴的理由发泄到殷人离身上:“你去的怎么那般迟?!”
这句话出口,想起方才在大堂上,提刑官大人对着这位青年和蔼的态度,便又将那生硬的态度收回,婉转的重复了一遍:“你,怎的去的,那般的迟……”
很迟吗?这一点殷人离似乎并不觉着。总归他是在随后而来的两下竹木片打在芸娘嘴上之前冲进了公堂,大喊了一声:“住手!”并根据三年前的微薄记忆,在提刑官面前同李家人认了亲戚:“那是下官的婶子,这是我……表妹!”
提刑官的面色由惊诧转成了晦暗,不情不愿将大手一挥,喊了声“退堂……”,衙役们便将大堂门板上了上去。
提刑官大人幽怨的瞥了眼殷人离,内心里只觉得今年的官声要断送在他身上,最终挤了个笑脸,道:“你怎的不早说,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传言中六亲不认、连公主门房的面子都不给的提刑官,面对这位天子近臣,难得的露出了亲民的一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案子自然不能当堂宣判,只得多给了半月的时间,让李家人下去再找证据。但凡能证明刘铁匠之后还有其他人在打铁铺子里进出甚至与那妇人发生过争执,便能洗脱刘铁匠的嫌疑。
又因着殷人离的身份,提刑官只得将刘铁匠抬往府衙后宅,请了郎中上门治伤,还要好吃好喝侍候着。只命令府中上下不能将此事宣扬出去,免得在民间坏了自己“青天”的美名。
此时芸娘缩在在李氏怀中,麻木的嘴唇渐渐一跳一跳有了知觉,抬头见阿娘面色恍惚,想出声安慰她:“阿娘,我们回去再想法子……”
然而那声音听在李氏耳中,只是“嗯嗯哼哼啊啊”之声,李氏拭了眼泪,反过来安慰她:“回去涂了香油止痛,忍着点……”
疼自然是疼的。
只是麻木感未过,疼的不是那般明显。
她从李氏怀中挪开,掀了帘子往外一瞧,一眼对上马上的殷人离,便重重哼了一声。
她的记性极好,一瞬间将想起来三年前他在她家吃过她阿娘做的那些炒青蟹、煮青虾,出声就要讨回来:“嗯嗯哼哼啊啊……”
殷人离冷眼一瞥她,再一瞥她,虽然知道当下不该笑,嘴角却也忍不住的翘了上去。
芸娘大怒,又是重重一哼,一把松开了撩起的帘子。
自城里的骡子在大洪水里淹死不少,城里还活着的骡子便不多,且干草又不够,脚程显见的不够快。原本半刻钟的路程足足跑了一刻钟,永芳楼方隐隐在望。
后院门前又停着辆骡车,其上套着的骡子被将将停下来的骡车惊动,四蹄不安的踢动着。
石伢从骡车上跳下去,眼睛一亮,喊了声“绿豆”,便奔过去将绿豆少了一只耳朵的脑袋抱在怀里,心疼道:“听说你的尾巴也没了,是吗?”
他欲低头去瞧,又放不下怀中的绿豆,依然心疼抱着它慢慢抚摸。
芸娘搀扶着李氏、柳香君搀扶着芸娘下了骡车,柳香君喊了石伢帮她抬下匾额,十分识相的主动付了车资。
外间声音惊动了院里的人。
后院门一开,钻出颗黑黝黝的脑袋。
罗玉往院外众人面上打量过去,面色倏地大惊,一把推开大门窜了出去,手足无措的唤了一声:“芸妹妹,这是……怎地了?”
他一大早赶着骡车从家门出发,绿豆因着外形受损,跑到人多的地方便有些闹别扭,等他到了衙门前,瞧着大门紧闭,原以为提刑官府衙大堂已退了堂,又急急往李家赶。未想到到了李家,却获悉芸娘还未回来。
此时瞧见芸娘竟是这番模样,只以为她是半道上受了什么磨搓,一颗心立刻后悔到了姥姥家,仿似如若他早早寻到她,便能挽救她于水火之中。
芸娘原本坚强无波的内心因着这声呼喊,忽的便起了波澜。那波澜越来越汹涌,眼泪扑簌淌了下来,出声喊了一句:“嗯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