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车站,问过几次路人后,杜适顺利来到《宝鸡医院》宿舍区四爸家。
门开了,杜适一愣,面前的四婶比多年前苍老得多了,不光顶上银丝不少,行动也变得明显迟缓。他跟着四婶进门来到小屋门口时,心里“呀!”了一声:单人床边,消瘦的四爸坐在轮椅上,黝黑的脸颊塌了进去,他看着杜适点头轻“哦”一声。杜适把来时手里提的一大盒点心和手上提包去放在桌上,硬是控制住感情,过去蹲在四爸轮椅边,两手扶住四爸的右手说,“四爸,我看望你来了。”四爸头往身边单人床上摆一下说,“哦,你坐。”
“四爸腿咋么了?”
“得麻痹症有年月了。”四婶在一旁说,“刚来宝鸡那些日子,还天天一早起床去跑步练身体,后来不知咋么落下这病。素波在西安宝鸡到处寻方子给看,不成,治不好。”
“那我四爸就成天这么在轮椅上过?”杜适锁起眉问。
“他打年轻就爱看体育,素波给买了个小电视放在他小屋里,他看着高兴。素波让力屏隔三差五回来,请邻居年轻人帮着,把他连人带轮椅抬到楼下,我推上到外面转转。在家里也是,上午把轮椅推到南屋太阳亮处晒晒。他当年一起工作过的好同志还常过来看看他,一起说说话。”
“力屏常回来么?”杜适问。力屏是素波的兄弟,在宝鸡一个建筑设计所工作。
“回来哩。他现在拉家带口的,工作也忙,得空了回来看看。现在这个家,素波在西安,她自己身边两个男娃都不小了,学习上正是得她操心的时候,她还经常回来看你四爸,也是够累的。”
“我妹夫呢?”杜适知道,妹夫在大学时就跟素波好,还来过四爸家。两人毕业后结婚,但不几年后去了青海西宁工作,不愿再回西安。为这事,素波托在西宁工作的录适哥就近去了解过情况,方知这人业务上是把好手,生活上跟个女的过在一起,成了事实上的夫妻。这情况后来四爸和四婶也都知道。
“唉,还说他呢。那人对咱素波可是情薄的很。”四婶叹了叹气。
“那是个流氓,流氓!”四爸忽然一脸愠色,连声申斥,就像素波的丈夫站在面前一样。许多年来,杜适第一次见四爸这样愠怒,这样出语。
“不说这不说这。”四婶连着给四爸摆手劝止,杜适见状,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引得四爸这样。他随即拧转话头说,“宝鸡这边除了立平外,我这一辈里还有别的亲人么?”
“有么,你还记得你惠士哥么?你二伯的老二,在一个厂子的食堂里当厨师。以前来看过你四爸,后来没见来,听说回去种地去了。”四婶一边说,慢慢摇着上身,像在讲着遥远的故事,“还有锦铎,你大伯的娃,比你出生小几个月。他是跟你录适哥在兰州上的同一个大学,比录适低几级,现在在这里一个兽医站工作。”
“锦铎我记得,从小常跟我玩。我哥给我提说过他。”
“说起锦铎,唉,”四婶摇摇头,“从小在你四爸眼皮底下长大的么。他小的时候,关心督促他学习的人里,连他爸也没你四爸那么经心。你四爸遭事以后降职到这里,一次在街上跟他对面走,两人都看见了,没想到还没走近,人就头一偏,跟不认得一样过去了。你四爸回来给我一说,我心上实实凉了些天。”
这时,四爸的眼里满是寂寞,他平静地,像自语地说,“他那是在‘站稳立场’。”
四爸的意思,杜适品咂得出。他把眼光轮流在四爸和四婶脸上看了看,又收回来定定地注在自己脚尖上,也平静地,像自语地说,“天底下亲情这东西,不到骨节眼,难分难辨。人间情义,冷暖自知。”
四爸一直是杜适心目中仰视的人。一是他待晚辈一向严格,再就是他当年去延安前,为党出生入死的地下工作经历,在杜适心里就很崇敬。杜适前几年也去看望过四爸。当时,虽说杜适已经是大学生,但一到四爸面前,那肃然的黝黑脸色,和辈分落差让杜适产生的拘谨,使真正的思想交流无从谈起。现在,杜适看着轮椅上的四爸,心里有话仿佛要冲口而出,但他收住了,只把它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