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凤仙进来了。进来前她在屋外稍停了停,屋里的话她听见了。昨晚在女生宿舍留宿,她实在是没睡踏实,好像清楚地有了预感:第二天没法交待。这种心情压得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第二天一早起来,匆匆净完脸便往家赶,一路上她思想着回到家后,该用什么样的话去回答,她的忐忑和怯畏的心已经是近乎祈祷了,盼望这一关能让她过去。忽然,温丽茹的话音响在耳边,“你的心不要弱,要自强。” 然而紧随着的,是无可奈何的心音,“我,我,我能自强得了么?” 到家后,她轻脚走步,注意家里的动静,正好听见大人在屋里说话,知道在说自己的事,她踌躇了一下,怀着等待发落的心理进了屋。
“爹,妈。” 她僵立在门口,屋里短瞬无声,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咚咚直跳。
“你还知道回来?” 郁文的脸色更阴沉了,“你昨天一夜咋么了?”
“录适班上和我班上的女同学,都劝我在他们宿舍过一晚。”
“你啥也不想,就跟上去了?”
“嗯。我以后再不了。”
“以后再不了?你知道我和你爹昨晚一夜咋么等你来着?你爹一次又一次去大门看,一次一次不见你人影,你是在外头舒服,知道家里大人是咋么操心来着!”
“我哥昨晚上也没回来,现在还没见人。” 一旁的杜适说。
“贼怂娃少插话。去!到别处做功课去,没你的事!” 王信放下手里的水烟袋,眼盯着杜适拿起作业去了隔壁屋子。
“供你上学,我看是把你的心供野了。你一个女的夜不归宿,在外头想做啥哩?” 郁文的气头大了。
凤仙听了心里猛一抽,她明白这话的分量,再说下去会很难听。她想解释,但又想解释无用,一转念便又放弃。他心想不要吭声,只等被喝斥完,度过这一关后,去厨房做饭。
凤仙的不吭,到郁文这里却成了相反的意思:“再没求告的话语。不吭,就是不服,就是顶牛。” 她的气头更大了,性子起来,就顾不得什么,“你不顾脸,家里人还要顾脸哩,你个不要脸的卖×子!” 气头上,她忽然来到床下,抽了凤仙几个耳光。
听见旁屋的动静,杜适一个心惊,起身过来站在门边,见妈妈已经回去坐在了床边,爹爹的有些惊异的眼光注在地上,凤仙原地立着,白里透红的苹果般的脸上,清晰地留着指印,乌厚的齐耳短发,散乱着覆在两颊。
杜适心惊地看完,又回去做自己的作业,心里还扑扑地不住。
不知是各自的反省,还是僵持,屋子里死般的寂静。这样持续了十几秒,郁文开口打破了局面,“你别在这里,走!”
凤仙走了。
杜适听邻屋里的王信对郁文说,“你咋么动上手了?”
“还能咋么,就让她知道,别以为没人动得了她呢。”
过一会,杜适做完了作业,他去到凤仙房里,见她坐在床边抹泪。他去站在床边的小圆几旁,看着她用小白手帕沾眼泪。凤仙见他看着自己,便用手比比让他在小圆几边坐。杜适坐下来,两手合掌插在腿间,两人都没话,过去了一阵,凤仙开口说,“你去干你的事,过一会我去做饭。”
“没想会打你。”杜适怜惜地说。
凤仙没有回应。
杜适又说,“昨晚你去她们宿舍呆一呆,耍一阵子再回来也不晚,那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这事是我不好。”凤仙说完,又抹一下泪,“昨晚她们说给你哥说过,你哥同意了的。”
“你知道,我哥他自己想在学校住就在学校住,也不是一次了。从昨晚到现在,家里还没见他人影呢。”
“你哥跟你和我不一样,这我知道。我没想到会挨家里的打,下手还这么重。”说到这儿,凤仙轻声幽咽起来,用小白手帕擦一下唾沫。杜适忽然发现,她嘴里出血了。
“你去吧,别让以为我给你说啥了。” 凤仙给杜适摆摆手。
杜适出来,心上沉沉的,去到大屋倒在床上,一合眼,刚才心惊的场面在他眼前游移往复,挥之不去,继而又定格不动。他仿佛听见凤仙低微的幽咽声从门口进来,他翻身去到门边,将门轻轻关上,那幽咽声却似被关在了屋里,还在耳边来回。
对凤仙的怜惜,使他不期然地起了想法,思想游去了自己出世以前,又游回到如今;从妈妈当年的为人媳,到现在凤仙的为人媳。她俩其实都属于同类,只不过妈妈是同类中的过来人。依善理推,惟其是过来人,该是对同类有着更深的体认,从而善待同类的。然而,他感到有什么异物将妈妈和自己横开了,将妈妈带离了自己……不!迷惘中,他不舍地要妈妈,他忆起了妈妈的泪脸,妈妈怀抱自己,疼爱自己,泪水滴在自己脸上,眼睛上,自己也同样地下泪。这些对母爱的记忆,像动人的画页在面前移动。又一个回神,呀,妈妈尖尖的小脚,脑后的发髻,盘坐的双腿,坐在床上厉视凤仙的冷酷表情,一齐簇拥到了他面前。贴在他脑膜上的,一张是妈妈的柔情,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