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便疾步趋来,低声道:“至尊子时刚睡下。”
我看看屋角的沙漏,“但是……”
按理,他该在寅时起床。
“拖到寅半,后面赶一赶,还来得及。”
我皱眉,“做什么这样晚睡?”
“还不是那些事情。”朱华康含混地回答,“张衡大人也待到交子时,至尊留了他宿在宫里。”
我心不在焉地“哦”一声。
对我来说,回头见了杨广,拿什么脸色面对他更重要。当然,我一定会装作若无其事,问题是只怕未必能做到。
有那么多记忆在那里,说已经忘记了,自己都骗不过去。
沙漏里的沙一刻都不停留。我喜欢沙漏,远远胜过钟表。那样流水般的感觉,无法把握,多像时间本身。
没有多少间隙,让我凝神静气。
杨广在寅时准确地醒来,大概是生物钟的作用。
他在里面咳嗽一声,我便领着宫女们进去。
杨广显然有一瞬间的错愕,说来,他比我更加缺乏思想准备。我明明看见他眼底一抹特别的光芒闪过,寒冷,也许还有点别的什么。
见到我,刺激到他了。
不知为何,我心里忽然涌起几分快感,禁不住牵了牵嘴角。
忽又感觉两道冰冷彻骨的目光盯住我,连忙低眉顺目。
尚在国丧,未到除服之时,着白帢、白衣、乌皮履,一样样地穿起来。我见他帢子戴得不正,便顺手一招。他看见,朝我转过身来。我伸了手替他扶正。
待手触到了白帢,才怔住。
他也怔住。
我忙放下手。他看看我,终究没说什么。
用过早膳,恭送他到殿外,看着他上了御辇,转身回来。早起这一出算是告一段落。心里默默念叨,最好今日朝上多事,越多越好,缠到他天黑回来也无妨。
可惜祈祷不应验,杨广午膳前就回来,郭衍、张衡相随。又同座赐膳,边吃边聊朝中事。
吃到半截,黄门来报:“兰陵公主求见。”
杨广皱眉,“让她等会儿再来。”语气冰冷。
两位朝臣却坐不住,匆忙吃完,各自捏个理由,避了开去。
也亏他们避得及时,刚走开,便听殿外吵吵嚷嚷,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高呼:“至尊!我要见至尊!……你们竟敢拦我!”
杨广“啪”地将筷子扔在案上。
宫人们毕竟不敢十分阻拦兰陵公主,不多时,她已闯进来。
她一直走到坐榻正前方,跪倒,双手托起一份圣旨。
“请至尊收回!”
印象里,她的性格并不像她母亲,她是个柔顺的女子。可是此刻,她说出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仿佛在殿中掀起嗡嗡的回响。
刹那,一片寂静。
片刻,杨广转过身来。衣裳西索的轻响,竟让许多人都哆嗦了一下。杨广目视前方,视线从兰陵公主的发冠上方越过,仿佛望着庭院中的树。
“圣旨已出,怎么可能收回?”他冷淡地说。
“妾要随一郎前往岭南。”
“朕不准。”杨广的姿态、神情、视线均无一丝一毫的变化。
兰陵公主以同样平淡而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妾一定要去。”
“一定?”杨广嗤笑,“除非朕应允,或者你身有双翼,你不可能离开大兴!朕现在就让人送你回府,在你回心转意之前,你连府门也不要想再迈出一步!”
“至尊……”兰陵公主声音低下去,紧紧咬住唇,而后又抬起头,“二哥!为何这样绝情?”
除了我,大约没几个人注意到,兰陵公主喊出“二哥”的时候,杨广按在膝上的手微微地握了一下。
“……你早该想到会有今日。”
“我想不到。”兰陵公主凄凉地说,“我以为二哥总归还是二哥,小时候偷偷带我出去,给我买糖兔子的二哥。”
杨广合拢眼睛,过片刻才睁开,“柳述做的那些事,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一些。”
“那时候你想没想着我是你二哥呢?”
“我想着。怎么会不想着?”兰陵公主仰起脸,她的眼里有泪光,但强忍着没有落下来。
杨广冷哼了一声。
“但是我知道,若大哥登基,不会伤了二哥的性命。若二哥登基,大哥必死无疑。”
“胡说!”杨广向前耸起身子,手指着幺妹,胸口因为愤怒而剧烈地起伏,却一时说不下去。
我望着兰陵公主,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
她身上,毕竟还是流淌着她母亲的血。
“二哥,做妹妹的求你——”兰陵公主深深叩首,“我什么也不要。我不做公主,也不要采邑,只求你答应我跟柳述一起去。”
“阿五!”杨广的声音从牙缝里迸出来,“你为何这样固执?世上难道只有柳述一个男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