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杨谅率残兵归来。据说这一战因为瘟疫而惨败。
到这会儿,独孤皇后惦记的只有杨谅一个人,问出信使“汉王殿下平安”几个字,方才稍稍放了心。年迈的人对最小的孩子总是格外疼爱一些。
独孤皇后以前也自称“老婆子”,可如今她才是真的显出老态了。
老的特征之一是,会将一件事反复地念叨,杨谅这几日天天都挂在她嘴上。想必我不是唯一的一个盼望那位皇子赶紧回来的人。
杨谅回到大兴,来不及换衣裳就冲入安仁殿。母子俩直接抱成一团。
杨坚的五个儿子里,杨谅无疑是最漂亮的一个,杨秀的眉眼也很精致,但他没那么多修饰,而杨广,他的轮廓太硬,大约没人会用“漂亮”形容他。
话说回来,一个像杨谅那样的漂亮男人哭得涕泪交加,可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事。
但在独孤皇后眼里是两回事,杨谅只消一句“阿娘,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就逗下她的眼泪,汹涌滂沱。
我们耐性地等着他们哭,稍稍减轻了程度,适时地递上热手巾。
杨谅擦了脸。“阿娘,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吸一下鼻子。
“真难为你!”独孤皇后万般怜爱地摩挲他的脸,“自从你走后,我哪一日不是担着十二分的心?当日高丽犯境,高颎曾力劝至尊宜和不宜战,可惜,至尊未肯听从。”
“哼,别提高颎了!就是他,差点害了臣的性命!”
独孤皇后大吃一惊,“怎么回事?——他怎么敢?”
杨谅冷笑,“臣哪里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臣只知道,这一路上,他几次三番陷臣于险境,分明是有意害臣!”
“阿谅!”独孤皇后责备地提高一些声音,语气却依旧温和,“高颎乃国之柱石,不可妄自揣测。”
杨谅没好气地说:“臣哪里是揣测?是明明白白的事,不容臣不信。随在臣身边的人多了,阿娘召来问问便知。”
独孤皇后微微笑笑,“我若召他们来时,会不会听说你在战时,躲在后营帐中睡觉,不肯亲临前线?”
“哪个这样说我?!”杨谅恼羞成怒,腾地站起来,忽一眼看见独孤皇后似笑非笑的神情,又红了脸坐回来,“阿娘,你怎么倒不信自己儿子的话?”
独孤皇后笑着又摩挲他一阵,方道:“你也累了,快去歇着吧。”
杨谅告退而去。
独孤皇后的笑容凝结在脸上,又一丝丝地隐去。
良久,她转脸吩咐:“去看看至尊在做什么?我有事要见至尊。”
观颜察色,我大约能猜到她要说些什么。那“区区一个妇人”几个字纠结于她心中已久。然而,旁观者可能更清楚,她纠结的不过是那一刻的轻视,并非来自说那句话的人,而是另一个人。她原以为自己在那人心目中的地位颠扑不破,然而,在那一刻,她突然发觉自己脚下空了。
我能想像得出那种感觉,恐惧而茫然。
她进了杨坚的书房,摒退众人,关起门来说了许久的话。
晚间陈琼来找我,带了杨坚新赐的茶叶。居然也对我提起这件事来。她如今待在独孤皇后身边的日子少了,毕竟她说来算是嫔妃,大约独孤皇后觉得使唤她不若使唤我那样名正言顺。但我丝毫也不奇怪,她还是能那样快就听说各种事情。
“至尊要预备着改朝换代了。”
陈琼的话越来越大胆,足够叫我打个冷战的。我有时惊讶,她难道就真的不怕我去告密?又苦笑,我的性子似乎是被她吃定了。
我没有回答。我想她也只不过需要一个听众。放眼这宫里,能听她说在这些话的,也只有我罢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陈琼又说。
我觉得她的说法挺有意思,一朝天子一朝臣,不是该由下一任皇帝来考虑吗?
这些话我只是想一想,并不说出来,我专注于茶炉,仿佛那是我一生的事业。陈琼碰着茶盏沉思。偶尔,烛火“噼啪”地轻爆一声。
良久,她喃喃地自语:“不知晋王当上皇太子之后,会如何?”
茶汤一层层地泛上来,像细小的雪片。我提醒她:“至尊还没提过此事。”
“如今看来是迟早的。皇后十分坚持。还有——”她停下来。
我涌起几分好奇,抬头看看她,“还有什么?”
“前几日至尊处死了一个上柱国,你可曾听说?”
我回想了一会儿,“至尊和皇后提起过,姓虞。”
“虞庆则。”陈琼说完整他的名字,“也算战功赫赫的人物。”
“那又如何?”
陈琼勾一下嘴角,眼里却殊无笑意。“听说是谋反罪处死的。其实人人都晓得他不会谋反——他当日领兵出境去桂州打李氏反军,他本是不愿去的,至尊又不是不知。回来了又说他领兵在外欲谋反,哪有这样的事体?”
我瞅瞅她,果然“听说”得不少。
“倒是,他与杨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