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的路,真正意义上的。天擦亮出发,天黑时赶到吴郡富春。我坐马车,杨广骑马,中间我们没有交谈的机会。
只有一次他问我,是否需要休息?
我看得出,他很心急,其实我也急着赶到那里,于是我说,不用了。他注视我片刻,微微颔首,没说别的。
在这个时代,我们达到时已经过了通常会客的时间,陆知命想必是从床上被叫起来的。但他仍请我们两人进去。
我想杨广肯定松了口气。陆知命以耿介著称,他最担心的原本就是陆知命将他拒之门外,所以他带上我,陆知命总不便拒绝旧陈公主。
我对杨广的印象有些改观,堂堂大隋皇子,冒着被人拒之门外的险来,至少,他比杨俊有政治才能。
所以他能当上皇帝。可惜,不是个好皇帝。
非常正式的会面,所以有为我专设的一席,面前垂着重帷。我看不见陆知命,只能听到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以平民的身份向我们两人行礼。
我苦笑,“妾已经不是旧时身份,先生何须如此?”
陆知命回答:“礼不可废。”
果然,他正是传说中的为人。
杨广说明来意,陆知命沉吟良久,道:“陆某归田已久,无德无能,只怕有负殿下重托,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不去也罢。”
杨广一时沉默,我知道轮到我说话。“先生,何出此言?”我说,“妾一介弱质女流,只恨不能为江南百姓出力一二,先生伟岸丈夫,为何袖手旁观?”
“公主……”陆知命的声音非常为难。我知道他为难的是什么,当着晋王的面,他不能够明说。
我打断他,“妾不是公主,妾只是江南一百姓。”本来我还有一大套的话,但陆知命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半截话很多时候更有效用。
但他还在犹豫,沉吟,叹息。
我只好再推一把,“妾知道先生久居山中,一身高洁。然先生可曾见江南千里伏尸、百姓泣血嚎哭?妾久闻先生通识大体,所以才前来相请。”
陆知命终于开口:“陆某多谢公主提点。然而,陆某有一问,斗胆请教晋王殿下。”
好了,我嘘口气,我的任务完成,陆知命已经松了口,接下来请杨广接招。
“请讲。”
“江南尽叛,祸由何来?”
问得太尖锐,连我都吃了一惊,这陆知命当真够胆。
杨广一定早想过这问题,不假思索地回答:“以我拙见,缘由有三。其一,坊间有人云,至尊将下旨迁徙江南人士往江北。这不过区区传言,一攻即破。”
“如此说来,殿下能够担保绝无此事?”
“是。”杨广毫不迟疑,“我能担保。”
“好,愿闻其二。”
“其二,‘五教’之说不得人心。这件事,我已经上奏至尊,不日就有旨意废止。”
这次陆知命沉默。
杨广在继续说下去:“其三,牧民之人十之**为北人,于江南风土人情不熟,处事难免有碍情理。此事我也已经上奏至尊,或者由各地举人,或者起复旧陈官员,必有改观。”
陆知命继续沉默,我想他对杨广的回答没太多可挑剔。
水快开了,就差一把柴。
杨广加上这把柴:“先生,我为江南百姓诚意相托!”
他一定行了礼,陆知命立刻慌乱:“殿下,陆某万万当不起!陆某从命便是。”
杨广很高兴,两人互相说客套话。
我佩服他,这样的身份,够放得下身段。
当我们走出陆知命府宅,忍不住相视一笑,眼神里都在说:不错嘛,想不到你的口才这样好。
暂时,我将他当作刚刚一同完成任务的战友,而不是向我逼婚的隋炀帝。
杨广说:“我还有事,必须连夜赶回去。你不妨寻住处歇息一夜再走。”又吩咐护卫,“你们加意保护,不可有任何闪失。”
“殿下。”护卫神色迟疑,欲言又止。
我观颜察色,淡淡笑道:“一起走吧。”回身上了马车。
杨广走过来说:“你会很累的。”
他确实关心,我看得出来。
我垂下视线,看着我自己的手,道:“没关系。”
他在注视我,我感觉得到他的目光。片刻之后,他说:“那也好。”没有再坚持。
回去这一路上走得慢了些,马车颠簸,车辙吱吱呀呀地响,我在不知不觉间睡去。迷迷糊糊中,车轮碾过石头,车厢猛地震了震,我又惊醒。发现身上盖着一件氅衣,杨广的,我认得。
没有熏过香,有一股明显的男人气息。
我还没清醒,坐着发了会儿呆,然后将氅衣扯开。
杨广掀起车帘,朝里看了看,就算有大批护卫在旁边,他也一样毫无顾忌。他说:“盖上,你会着凉。”
就这么一会工夫,夜风侵入,我响亮地打了两个喷嚏,只好再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