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宅中,侍女们围坐一圈,手里各拿一套针黻。针线是副业,主要功课是聊天,她们每日必做。闲话从街头传到门上的小厮,再传进来,最后到我。
今日的话题是,隔壁张家主人挨了板子,还被罚银两若干。
张大郎我见过,见谁都满脸憨笑,只差没有在额头上写“老实人”三个大字。
“为什么?”
“被查到了,背不出‘五教’。”
“啊?”我难免惊讶,“背不出真会罚得这样重?”
“那当然,张大郎这回苦头吃足,一两个月都未必能够下地。”侍女重重点头,绘声绘色,倒好像她亲眼看见倒霉的张大郎挨板子。
我在去年已听说“五教”。隋的尚书右仆射苏威编写条章,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听来是一大篇文章。又要江南无分长幼,人人背诵。大约彼时也没有人太当真,那篇文章寻常走卒贩夫连读也读不通的,又要如何背?士人倒是会读,又不屑背。转过来年,又添了一道诏令,每月差人四下抽查,若查到不能背,必有重罚。
居然是当真的。
想那张大郎便正正地撞上了枪口。
“真是的,那样拗口的文章,有几个背得来?”
“所以叫衙门发财罢了,听说这几月的罚银都要堆满了呢。”
“那罚过了依旧背不出怎么办?难道月月都挨板子?”
“听说会发一个签儿,算是罚过了,可以保半年。听说有人丢了这签儿,真就挨了二遍的。”
“这人可真叫倒霉,该好好地去去灾才是。”
毕竟不是自家的事,谈论起来分外轻巧。
“这么说来,如今可真要小心些。”
那边的侍女笑道:“咱们家的人自然不怕的。”
我很留意她的这句话。
前后想一想,立刻明白缘由。真奇怪,这么长的日子,我居然一点都没往那上面去想,也可能,是我心底里抵触,所以不愿去想。都一年了,我安安静静地度过了三百多天,如我曾经的梦想,仿佛生活在世外桃源里。一切都那样顺利,如我的期望,我居然不曾起疑。
我叫来管家,问他:“是不是当日我们一来到江都,你就告诉了秦王殿下?”
从管家的表情,我已知道答案。
我叹口气,挥手让他退下。我不该忘记,他虽是我的管家,却受杨勇的差遣。
后院满是栀子花的香味,像奶茶一样浓厚,沁入肺腑。已是七月了,李三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能让栀子花开到这时分。纯白的花朵交缠在浓绿的枝叶间,在盛夏明媚的阳光下格外耀眼。
我站在屋檐下,被阳光晃得眯起眼睛,白和绿便模糊了界限,混合在一起,如同调色板上的颜料。
结果,我还是一个被包养的女人,只是方式略有不同。
至少看起来,我还有自己的尊严。
只不过,这尊严不在于我是否拥有,而在于他是否给予。我不得不告诉自己,他是江南的王者,我只不过是他拥有的微不足道的一样东西。
我想每个人,连同侍女和小厮们的眼中,我都是豢养在秦王殿下金屋中的阿娇,就像东晋的那位李姓美女。指不定哪天,就会有位南康长公主领着一大帮家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只是不知道我是否同样的魅力,能让大妇说出一句:“我见犹怜。”
但是我被呵护得那样周到。
我想起过去的那么多次,他到我这里来喝茶,我们相谈甚欢,像朋友一样,而不是王与他的宠姬。他永远那么温和小心,仿佛蒙恩召的是他。他让我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不受打扰,如果我愿意装作不觉察,我还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过下去。
我欠了他那么多。
我又心软下来。
到底,我是不是应该顺从这个时代,接受这一切?
阳光太刺目,浓绿与纯白糅合到最后,似都反射出金色的光辉来,在我的眼前闪闪烁烁。一时间,我陷入了空前的迷茫。
中秋我与云娘一同过,管家送来了一大篓螃蟹,全是团脐的。
吃螃的工具有一整套,小锤子小钩子小钳子,什么都有。我在陈宫时学过,知道怎么用,但我不想用。
我喜欢抓着吃,用牙齿咬开蟹腿,喀喇喇地很过瘾,一点也不淑女。
云娘笑着看我,现在我做什么她大概都不会惊异了。
一面吃一面聊,还是那些闲事,永远也聊不完。过日子可不就是没完没了的闲事么?
云娘絮絮地说她儿女的事,思念永远都在那里,只是悲伤被时间冲淡了。
对我来说,时间却不够久。
我想念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过去的生活,点点滴滴。在命运最多蹇的时候,反而顾不上,现在安宁下来,思念像野草一样疯长。
我开始喝酒。我的酒量不好,兑了糖水的酒对我来说还是太冲。但我一直拿着酒杯,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了很久,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