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那一段日子我特别没有归宿感。没有,真的没有,一点也没有。我不知道我属于谁,不知道将来我是谁。我如一个弃婴。武汉大学的新闻学成以后,我不甘心回到铜陵,更不愿意回到无为,我已切断了后路,决不会回到最初的工作地。那一段时间我的生命分成三块,武汉,铜陵,无为。我经常坐轮船、汽车奔波,我行走在路上,思考在路上。我是三地动物。贯通这三地的是一条长江,它把我生命缝合成一个整体。我在对未来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赌博。未来是不确定的,未来充满着变数。
傍晚,回到无为县城这里,到了家,赵幸福给我拿出了几封信和几本杂志。我拆开,是我又发表了一首诗或一篇散文。我看着那些铅字,叹息着说:“隔了几年,我都忘记了,居然还发出来了。”我把它们放在家里属于我的一只上锁的抽屉里。
刚才我用最后的十块钱里的八块钱,买了一点东西给女儿丫丫吃,而且是在回家前十分钟,顺路买的。看到丫丫兴高采烈地吃饼干,我想流泪,因为我是一个父亲。为了不流泪,我跑到了外面,一个人坐在小椅子上。
因为我的求学,家里出现了钱上面的窘困,但赵幸福总是乐观地对我说:“没关系,再坚持一年下去,你工作了,就行了。”我没有说话,因为我并不知道一年以后我会到哪里找到自己满意的工作。世界呈现了它的不确定性,当然,也正因为它的不确定性,所以它很丰富。
我思考自己的前途,时时刻刻思考,不像在无为大堤时,只要按惯性生活下去,什么烦恼都没有。我想再去找一些熟人借点钱,但我的名声已经坏了,外面盛传我是一个借钱的骗子,大家一个告诉一个,说只要我来了,就千万不要让我说出钱这个字来。
是的,我借的许多钱已经到期了,但我没有偿还能力。我只能不去见朋友。
我一生都很重视朋友之间的友情,但现在,朋友都视我如寇仇。做人做到这个地步上,也是惨透了。
赵幸福已经不敢说我。她知道我的为人,知道我的性情。她不再是我的大学同学,而是我的老婆,一个知道我一切的人。婚姻是残酷的,婚姻把一个人的一切暴露给另一个人,婚姻让一个人私有另一个人。因为我的性情,因为我的意气用事,我已经失去了许多特别好的人生机会,我变得一贫如洗,原本我的生活完全可以不是这样的,但我把它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她即使什么也不说,我也晓得她怎么看我。
我不能长时间地在无为的家里待下去。
沿海那边经济发展很快,听说那里能为我们这样的人建立档案,我就想再去走一遭。武汉大学的同学中,有浙江义乌的。我到了义乌,同学陪我逛了义乌小商品市场。那里摊位多,老板娘也多。每个老板娘手上都是重金属的金银首饰,个个都戴,只只都是黄澄澄的。
同学家里开了两个厂子,他家里很富裕。他们以为我是来旅游的,热情招待我,而我却落落寡欢地离开。
我又从义乌到杭州,买票去广州。
火车经过萧山、诸暨、义乌、金华、衢县、江山、上饶、贵溪、鹰潭、韶关、英德等地,有两位富阳的生意人坐在我的对面,我抽的是迎客松香烟,递给他们,他们还我以大中华。
两个富阳人是造纸厂的,去贵溪采购造纸化工原料。我们正说着话,恰逢旁边一个人是贵溪市的人大代表,他说他是造纸行家,我们几个人就谈造纸谈了一天。江西境内山上有巨大的整石,那位贵溪人大代表说可以将它切割成砖。他指着沿途房屋给我们看,果然是那样。
火车在上饶站停靠时,有人从铁轨上拖出了一个双腿被碾断的人。水泥站台上灼热无比,车上热得死人。车一开,就有点风。一停,就闷热。
到了广州,我在报纸的分类广告里寻找我人生的转机。
我在白云区动物园那里无目的地走动,在草暖公园午睡,在珠江边看游艇。城市是富人的天堂,也是穷人的地狱。我又辗转去了阳江,又回广州。又从广州去深圳,再返回广州。
在白云宾馆前,我遇到了两个诈骗者。他们在地上扔一条金链子,当我行走到那里时,他们就假装拣到,而把我当作目击者,说见者有份。于是,拉我去旅馆分赃。上了天桥后,他们说以900块作价给我。
我对他们说我很想要,但我没有900元。他们又说那就500元,我说我也没有500元。他们接着说那你有多少钱,我说,我要走了。
夜晚,我在广州火车站的一张大广告牌后睡觉。那里有一棵大树,有一个悬空的水泥台,一人高。我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样一个隐蔽的地方,就爬上去。车站广场人很多,即使是夜晚也有灯光。
这是一个让人觉得安全的地方。于是,我就把自己放倒,躺下,枕着我的一只包,手把西裤口袋里的钱捏一下。那时,我竟然看见了天上有几颗稀稀拉拉的星,在南中国的天上亮着。
我的头脑里想到许多事,但最让我感受深刻的是困乏。深夜,我们人类最瞌睡懵懂的时候,一辆大客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