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的路上,有许多人。
赴死的路上,也有许多人。
唯独老洲千年孤寂,人迹罕至,杂草芦蒿丛生。
公元2008年的一天,老洲一间新茅棚里坐着许多血气方刚的老人。他们都见过世面,有些见过大世面,从他们谈吐和玩笑里能听出来。他们声音高得吓人。到了老洲这个地方,他们重又血气方刚。人是很容易冲动的动物,很容易衰老,又很容易重生。新茅棚上的草铡得整齐,一张粗板的大长条桌,黑黑的,上面放着许多盏子。一只柴火炉子上放着一只烟熏黑茶壶。这种茅棚四面透亮,四面都进天光。你不要小看这样的原始风格,这些设计都是花大价钱才办到的。为了追求粗砺和原始,我们给设计师好好洗了脑。
再说这些来宾,他们的脸上,都是天光。他们山南海北的,好不容易聚到一起来了,谈兴正浓。他们都是很体面很正经很主流的人,但今天集体脑瘫了,吵闹很久,在一起扯淡,比官大小比****大小,比谁家儿女有出息,比财富多少,比此生哪个比哪个更快活,比这一生干的那个事的频次,现在又如何式微如何英雄不提当年,许多人高兴得直摇头、大叫,有人拍桌子,有人笑得蹲下去,有人兴奋得在原地打旋还插诨打科,全是他们的喉咙在响。他们都原形毕露,重新回到了率性的童年、少年,回到了野地。他们是一帮熟悉得一塌糊涂的老友,老交,摸****玩伴。他们到一起来,就好像昨天刚分别,其实他们已经各自穿越了自己一生中最最辽阔的地带。
我只能在那里默默地做他们的观众。
因为我父亲韦敬坐在中间,他头发梳得很整齐,像上海脱口秀明星周立波的头发,但不像他的机智和江湖。他身上永远像是刚洗过澡的样子,不染一点尘埃,老洲这里似乎很适合他。休闲麻布西装,平底塑胶鞋。他一只手放在板桌上,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茶。
只有他没疯狂起来,也许因为我,他儿子在场。
棚外忽然大雨,一阵声音,大雨就来了。
雨下得像炒蚕豆,都听不见新闻联播了。在他们坐席旁边有一只电视机。棚上面有天线,还有风力发电扇叶……
老洲的风雨我太熟悉了。整个老洲瞬间被密密麻麻的雨线变成了白洲。
乖乖,这雨多大啦!他们的话题开始漂移,有人慨叹。
那雨点猛劲地砸进洲地泥地里,地下都是水花,泥花,湿气,大家也被一阵一阵的细雾弄得头上身上都有许多白点。远处的长江,更是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这种感觉好极了,他们一群老人好像在另一个世界穿梭,待在不晓得是此生还是来生的一个世界里。
乖乖,这雨多大啊!今天走不了了,一辈子两辈子十辈子也走不了了!
说这话的是一个飞机头,这个家伙像狼一样瘦硕,头发灰白但眼睛发亮,十分兴奋,他像凶猛的动物一样整天掠食,估计他一生都侧着头睡觉,一生都头发冲天,他的正面头发像西部牛仔帽一样翘起来,那头发不是一天两天睡出来的。
就是他,刚才大聊自己作为某家银行的高端客户经常被邀请到山清水秀的地方打高尔夫,坐游艇,鉴赏完红酒就鉴赏美女。那话头引得大家一阵激动。有人臭他,说,就你,你也会鉴赏?某前高等法院院长讥笑他说,我估计他不会,他只会搞,不会鉴赏。飞机头说,哈哈,我只会搞,那你呢?院长说,我是不能乱搞的,我有职务,但我晓得你,你这家伙只会充饥,记得不,有一年我俩一起上高中,你在路上拉了一泡屎,在人家麦地里,我一看全是豆子,红豆子花豆子麻雀蛋豆子,你妈妈裹的粽子全部被你拉出来了,哈哈。
这个很有情调很优雅的飞机头被大家集体裁决为狼吞虎咽的乱搞者。老友间知根知底,他一辈子狼性未改,现在还很凶猛,他到这个世界掠食已功成名就,前后有3个老婆6个儿子,一个副厅级身份,还有不知多少的海外存款,但他现在也愿意到这里来入伙,不想离开故土生活在别人的国家。
那时,某前副省长说话了,一字一顿批评众人道:搞,是对女性的不尊重,我们这里有一个人,他一生,非常尊重女性。
大家问谁,他说,还要问啊?韦敬啊,韦敬风雅一生,……韦兄,后来你就一直没结婚?
就是在这句话落音时,大雨骤然而至。
乖乖,雨真大!走不了我们就在这里过一生吧,在哪里不都浪掷余生啊哈哈哈哈?
许多老人喊叫起来,飞机头喊得最响。雨下得越来越起劲,雨脚越来越让人心里斩劲。世界已经叛变,变成了雨世界。刚才还是风和云淡的。
在茅棚里看老洲的大雨,那空阔的天野里,高低起伏,左右回荡,白雨一个劲地跳野舞,让人心花怒放,又心生恐惧。整个世界都在舞动。大家似乎都到了另一个动感十足的世界,神秘的世界,雄奇的世界。
昨天有一架飞机到老洲来了,是小直升飞机。一个人说。
但这句话没得到大家的响应,大家还在看突然到来的大雨,越来越猛的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