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那个给你妈通风报信的造反派给别人说过你妈右派的事吗?”
她说:“这我可不知道。”
我说“据我所知,所谓内控右派的事只有党内极少数人才掌握,只要那个人不向外说去,外面的人都是不可能知道的,也是现在金鳞中学的人所不可能知道的。”
“哦。”
我说:“你回家告诉你爸,中学生红卫兵已经解散了,现在你是金鳞中学独立师红卫兵,也是造反派了。”
她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不远处的一艘船上有人在做晚饭,随着岸坡上浓重的泥腥味和一阵浓浓的米香,飘来一个船娘悠悠的歌唱:
在娘家青枝绿叶,
到婆家骨瘦肌黄,
不提起倒也罢了,
一提起泪水汪汪。
这时,她突然抓住我的手,翻过来,一笔一划慢慢地在我手心上写字,写完一个,便抬起脸来看着我,眼眶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我点点头后,她再接着写下一个,我将她写下的字在脑子里连起来,是“你还和以前一样吗?”
我不知道在她心海深处,曾经经历过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只是当她一次次地仰起脸来的时候,我的心便彻底地溶化了,在读出了那个“?”号后,我抓过她的手来,也在她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起来。写的时候,我没有看着她的手,而是直盯着她的眼睛,从那里知道了她已经读出我写下的字后,再写下一个字。本来,我心里想着的只有“永远”两个字,但那墨一般黑、井一般深的眸子里所潜藏着的水一样幽深的柔情和期盼,让我无法让自己在写下那两个字以后就停下来,而是习惯性地一路写了下去,于是,我写的字连起来便成了:“永远和你并肩战斗在一起!”
当我画下惊叹号的那一个点的时候,她突然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全身的肌肉顿时绷紧,一动也不能动地凝固在那里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头从我身上移开,说:“我看了那本名叫《先驱》的书,知道你心里有我。”
我一愣,问:“你是什么时候找到那本书的?”
“我也记不清楚了,大概是我们到工业大学参观以前吧。”
仿佛一道的闪电,瞬间便照亮了我心中那团一直困扰着我的黑暗——她的那些无缘无由的兴奋、故作高深的矜持、欲说还休的忧郁、欲言又止的犹豫、欲迎还拒的矫情……,都是因为我给她出了一个我自己也不知所云的谜语:当我对那个谜语仍然盲然无知的时候,她却凭着直觉,一眼就看出了那个谜语中可能蕴藏着的意义;当我仍然盲人摸象般地在那谜面上瞎转的时候,她却早早地知道了那个谜底。
这让我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自卑和羞愧。
夜间的轮渡在江中拐了一个S形的大弯,从河对岸“突突突”地开了过来,在平静的江水中掀起了一层层的波浪,涌起的波浪在船舷上拍打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锚泊在一起的木船摇晃起来,相互间挤得“吱吱嘎嘎”地响。一层层的波浪在船舷上碰碎了,倒映在水中的桅灯便闪烁出星星点点的光芒,象撒出去的一把金子。
这让我突然想起了《再别康桥》中的几行诗句——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以前,在书里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并没有真正还原出徐志摩潜藏在那些字句间的意象,只是当这些文字与此景此情不期而遇,才让我在瞬间便洞见了其中的美丽,只不过变成了此时此刻的模样:
——那黑夜中的一泓,
不是江水,
是天上星,
碰碎在波浪间,
闪烁着金子似的梦。
在这样的景色和这样的情感氤氲中,时间对我们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或许很长,或许只是瞬间,直到那支手电筒的光亮,仿佛一朵纯白色的雪花,沿着淹没在黑暗中的青石板路,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
于是,我们下得船来,避开了喝酒回来的船工,踏着一条新踩出来的小路,来到了那座古老的小化龙桥上。月色依稀,灯光朦胧,整座小桥都笼罩在了那座大桥巨大的阴影中。清冷的晚风吹过,干枯的芦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金鳞溪水“哗哗啦啦”地从桥下流过,码头工人俱乐部里传出一个川剧旦角那委婉悠长的演唱。
没有想到,这么沉重的开头,却有这么一个美妙的结局,一种绵长幽深的柔情在我心中漫漶开来,此前在我心中淤积起来的郁悒、感伤和烦恼都烟消云散了,留在心中的只是一片光风霁月,海阔天高的气象。
“你把那本《先驱》借我看一看好吗?”
“你真的不记得这本书写了些什么了吗!?”
她口吻里明显的惊愕,让我猛然感到了我做错了什么,连忙慌乱地说:“记得,只是有些不真切了,想再看一看。”
她顿时黯然神伤,而又故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心里一片后悔,没敢再说什么,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