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寂静,略带暖黄色的烛火摇曳在室内,火光低柔,屏息之间,仿佛都能叫人听到时间燃烧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韩素问道:“法师为何求道?”
图突坐正了身形,想了想道:“某自幼得到传承,便是一心一意奔着那功德成圣之路去的,至于为何要求道,圣人之上还有天道,这是人人都想要求的罢。或许,还为了长生不死,为了……不做蝼蚁!”他不轻不重地吐出最后四个字,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匀净得几乎叫人无法言语的笑容。
宛如那写意牡丹在时光的缝隙中乍然绽开,水墨色泽的画作中偏偏晕着一点殷红花蕊,四面八方俱都透出惊人魔力,使人无法移目。
图突着实是个十分矛盾的人,他的容貌气质无一不是上佳,兼之来历神秘,原本应当是那世外神仙一般飘渺玄妙的人物,偏偏他行事乖张,又处处透着几分似真似假的狡诈世故,便叫这人瞬间从天上跌落了凡尘,从里到外都透出了烟火气来。饶是韩素向来觉得皮囊色相不过外物,也不由得因他容貌与行事之间的矛盾而多生出了几分违和之感。
她笑了笑,道:“强者之上还有强者,圣人之上还有天道,可谁又知晓,天道之上还有什么?”
因她语调悠然,图突便也不紧不慢地接道:“天道之上还有什么?你知?”
“我不知。”韩素道,“所以敢问法师,怎样才能不算蝼蚁?”
图突微蹙起眉,有些苦恼。
韩素又问:“法师是否以为自己是蝼蚁?”
图突立时掀起双眉,断然道:“我当然不是!”
韩素便道:“法师也并未天下无敌。”
“某身具远古传承,阵道通玄,如何能算是蝼蚁?”图突轻哼了声,“你也不曾天下无敌,你是蝼蚁么?”
韩素只娓娓道:“我曾经想过许多,究竟什么是天道,为何有些人生来便有仙根,有些人却无论如何虔诚坚定,依旧与仙道无缘。想来想去,却终究无法归咎于天道不公。便似这三千红尘中,有人出生显贵,有人出身卑下,说来好似不公,然而这显贵者未必便能一世通达,那卑下者也不见得就没有一飞冲天的那一日。世间起落,就好似那日沉月升,月落日出,便是天潢贵胄也有零落成泥的可能,人间分合兴衰,时刻变幻不定,又哪里是天道的缘故?全是人自己作弄出来的罢。”
图突点头,听得甚有趣味:“某所知所学全是因果气运福缘之说,倒是不曾想过,人在这其中的作用。”
韩素略思索,道:“那便要看是因果主宰人,还是人主宰因果了。”
“因果主宰人?还是人主宰因果?”图突听得怔愣片刻,随即抚掌笑道,“此言甚妙,推动命运的终究是人,而非命运本身。”
“不错。”韩素说道,“《道德经》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先贤的话,越是思量越是使人觉得奥妙无穷。天道滋生万物,仙人也罢,凡人也罢,甚至是猪狗牛羊,草木牲畜,也全是天地所生。自然在天道眼中,这一切也全都与刍狗无甚分别,没有高低,不分贵贱,一应平等。自然,这万物不论是轮回还是兴衰,也全都由其自行演变,左右在天道看来全是刍狗,是一视同仁的。”
图突不由得便叹了一声,无法不应和:“因此……天地不仁,是天道最大的残酷,也是天道最大的仁慈。”
“正是如此,天道一视同仁。”韩素又道,“既然天道眼中,没有尊卑,没有贵贱,更没有好恶,那所谓功德,又是从何而来?”
图突皱眉道:“怎会没有功德?似那安禄山,他为一己私欲而起兵叛变,使得每战死人无数,百姓为此流离失所,他身上罪孽纠缠,承载了无数怨气,他便是大恶人,杀他可以靖天下,这就是功德。又比如你,当初你在江都港救人不少,因此你自然也是有功德的,难道你认为自己做错了?”
说到此处,他眉心微横,一时竟多了几分冷厉的味道。
“我自然不认为自己做错。”韩素仍旧不紧不慢,娓娓说着,“但不论是我认为,还是你认为,全都只能代表你我,却不能代表天道。天道之下,万物皆是生灵。如那兔子要吃草,自然无人会说兔子为恶,因它吃草乃是天经地义,然而草又何其无辜?又如那鹰要食兔,人或许同情弱者,以为鹰乃猛禽,兔子可怜,然而那鹰要生存,要吃肉,要打猎,又何错之有?其实说到底,兔子与鹰也是没甚分别的,且不要因为那草不会卖可怜,便只瞧见兔子的可怜。因而所谓善恶,其实全是人类制造的道德标准,又与天道何干?”
一席话说得,图突简直目瞪口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偏偏无法反驳韩素。他指着韩素,结舌半晌,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韩素为何居然会有如此奇诡的思想。
他想来想去,最后反而笑了:“依照素娘所说,人间善恶竟全是笑话不成?”
“只说是与天道无干,人间既然以人为主,自然还需遵从人的规则。”韩素淡淡一笑,道,“法师说安禄山为一己私欲而起兵叛变,身上罪孽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