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刚到八点半,Jeep紧随Chevrolet驶进了长宁公司的大院。下车后,赵永科和郑明伦各自带领林秉康、张连治,陈传桂、黄德标登上洋楼,邱元甫及曾正宜已经候在会客室的门口,众人寒暄数句便依次入座。
“再过三天,就是‘卅盲舖(方言:除夕夜)’。往年这时候,当然不提四年前省城沦陷,从下江、平水到延津的大小道头人声鼎沸,客货充盈,如今却是门可罗雀。日常航次几近停驶,调度室偶尔派出三、两艘客货船,也是军差运枪炮送兵哥,好在燃油和船员薪饷由军运处支付。而‘海联处’的货轮,连同船员都被军需部征用,下落均无从查询。长此以往……”张连治耐不住邱元甫沉闷的开场白,接过话头忿忿不平地说道:“‘安达’启航才年半,收回的本钱不及四分之一。上路客货轮,就算不烧油不开工钱,维修费、机配件花销得起吗?眼下年关都难过,还有长日子……”林秉康耽心此时连叔又迸出“没天理”之类的言辞,赶忙递上水烟壶打断他的话。
“连老弟,这年节还轮不到我等缺吃少喝,至于好日子还有多长,那就听天由命啰。”放下茶杯的黄德标乘隙搭上腔,陈传桂索性把话挑明:“好日子能有多长?总统都下野了,变天是迟早的事……”“长则一年,短则半年。”曾正宜给出倒计时的时间表。
“这么不经打!”赵永科套用昨天在汤池中听到的“不经打”,又认真地问道:“能起死回生吗?”“病入膏肓,无药可治。”郑明伦不留余地回答,张连治也帮腔说:“大军压境,势如破竹,跨过长江,南京唾手可得。”“那过上海走浙西,顶多半年就到面前!”林秉康跟着“打哈哈”,还故作惊讶。
“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从军过的曾正宜深有体会,战场败北与后勤缺失保障密切相关:“而如今通货膨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要说枪炮兵饷,大冬天还只穿单裤窝在战壕里,冻得瑟瑟发抖,没的吃饿得慌,冒死跑到对方阵地举枪投降讨饭吃,这能不输吗?”
“谁让前总统叫印书馆老板王云五替他掌管财政,王老板突发奇想要用金圆券换下法币,从去年八月二十日开印,前后仅仅四十天,‘******’前夕新钱就面临崩溃,金圆券成了古今中外最短命的纸币!”提到财政金融,郑明伦说起来头头是道:“原本限额发行二十亿,但为了大量收进散落在民间的金银外币,现在已突破一百倍,达到两千亿……”“收进死老虎,放出活老虎……”陈传桂把民间金银外币比作死老虎,把王云五滥印出的金圆券说成是祸国殃民的活老虎。
“死老虎还是活老虎,咱说不上。可我五根‘大黄鱼’却是货真价实的抢手货,被孙仔偷换了金圆券,他还想日后能翻倍买回十根呢。今早全抛出,只拿回五条‘油炸鬼’……”黄德标耿耿于怀,众人听了乐得哈哈大笑。
“‘死老虎’都被王云五替前总统收罗运往台员,‘活老虎’都留在我等手中买‘油炸鬼’……”张连治猜出金银外币的去向,赵永科则庆幸道:“还是秉康聪明,把我和赵兄送给他仔的两条‘小金鱼’丢到天井的金鱼缸,躲过一劫……”“要不,也尾随标伯的五条‘大黄鱼’游去台员啦!”林秉康又跟着“打哈哈”。
“那我和正宜送给你仔的天安锁……”邱元甫突然问起,林秉康忙答道:“我‘厝俚’怕被金融稽查队收购,让她弟媳妇带去乡下藏在娘家,好着呢。”“邱局长送的礼物非金则银,即便明目张胆地挂在你仔的胸前,看谁敢打它的主意!”张连治趁机拍起马屁。
“是金是银,我也不清楚,只是给秉康的细仔留个念心吧。”邱元甫这句话说得有点怪,自已买的礼品,不知是金还是银,难道来路不正或不明。未等林秉康再往深处想去,邱元甫却转回头重提起两条“小金鱼”:“前天黄会长到访,提议发行辅币一百万元,以银元为本位,商界要筹足四千两黄金担护十足兑现。秉康,把你养在金鱼缸的两条‘小金鱼’捞出来……”
“抵押到财政厅,放在程厅长的金库里,过三、五个月游回来变成两指宽的‘黄尾丁(方言:还没长大的小黄鱼)’……”黄德标谈“鱼”色变,陈传桂倒是放得下心:“‘天下第一皋’光地产宅院就有三、五十处,由他牵头作保,应无大碍。”“兵荒马乱什么都贵,只剩下房产不值钱,无人问津……”黄德标仍然心有余悸。
“如今金圆券形同废纸,再没有可信可用可流通的货币,不要说商家店号,就连街边小摊小贩也难以为继。商会发行辅币,省城商民两便。危难时期,商界名流同舟共济,我认十五两……”郑明伦话音刚落,在座的另外几位便十两、二十两报出数来,就连被金圆券黑去五根“大黄鱼”的黄德标咬咬牙也跟进六两。曾正宜报出总数,已有一百二十六两。
“友皋兄原本就看好咱们八位,他还念念不忘秉康主持的‘守信’商行,说是待时局启稳就向商界友人推荐秉康,接他的……”未等邱元甫把话说完,赵永科即替林秉康回绝:“兵荒马乱,多事之秋,秉康在我告假期间,能与连叔守住泰安公司的牌子,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