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样兼具耐心和隐忍的盘算,却被踏进北凉以来的遭遇击成了粉碎。
一跨过国境线,宁秀从王府带出来的、一直忠心耿耿护着他的侍卫亲信,就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个干净。此后围绕在身边的,除了那些人高马大的北凉军士,就再也没有了旁人。
一路行来,那些人从早到晚都板着一张脸,除非必要,就连彼此之间的交谈都少。宁秀想尽办法,也没能从那些石头一样的护卫嘴里掏出半个字来,只被他们裹挟着一人双马,不惜马力地向北赶路。便是见他累得要摔下坐骑,也不过是拿绳子捆在马背上,到了宿处将一丸药化开水,捏着他的鼻子灌进喉咙。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半点优待。
等到踏进帝都,干脆被关在了太液池里的一座小岛上。这么个四面环水的地方,他除了上岛的那一天,就没有看见过半点水光。门口站班的侍卫除了送来一日三餐,就连话都不跟他多说一句。
在他以为会被软禁到死的时候,一道面圣的旨意,让他走出了水中央戒备森严的小院。然后,他就见到了凌玉城。
见到了会为了他的到来而震惊失态,因他的跪拜而痛苦的凌玉城。见到了他现下能够找到的,最强的、也是唯一的援手。
而他,除了紧紧抓住这次机会,别无选择。
“向大凉借兵?当然!”急切之下,宁秀已经顾不得谨慎,把自己准备了十几个日夜的言辞一股脑地倾泻出来:“现在的虞夏,没有比你更强的将军,也没有比大凉手里更强的军队。更何况,从大凉出发,第一个经过的就是北疆——你经营了十年的北疆!过了北疆,就是虞夏的腹心膏腴之地,就是京城!”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降了一个音阶的声调非但不显得虚怯,反而带上了一种异样的醇厚:“玉城,打下虞夏,你,就可以回去了。到时候,我们——”
凌玉城终于抬起了目光。
从被宁秀握住手掌开始,他就一直低垂着头,静静听着昔日的主君和好友陈述对未来的构想。而这一抬首,宁秀全身一震,险些就倒退了一步出去。
那双在初见面时曾经溢满怀念和痛苦的眸子,那双在刚刚的独处中始终没有泄露主人心思的眸子,已经变得冷定锋锐,有如深秋清晨,刀刃反射出的第一缕霜华。
“所以,”他听到凌玉城缓缓地说,“为了你自己活下去,为了你坐上那个位子,你就宁可向大凉屈膝借兵,哪怕——分疆裂土,把虞夏整个或是拆零碎了卖给了大凉也在所不惜?”
他蓦然向前踏了一步,声音没有提高,怒意却如雷霆一般隆隆滚动,随后,以撕裂天空的威势当头击落:
“你还知不知道你是虞夏的皇子!”
将近三年的磨练,不管是武艺还是心志,凌玉城都已早非吴下阿蒙。这一怒之下,就连宁秀也蹬蹬蹬倒退了三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他的脸色一时被怒气逼得惨白,转眼之间,就飞快地涌上了潮红:
“对,我是虞夏的皇子!皇子又怎么了,没有登上皇位,甚至逃亡国外的皇子一文不值!我只是想活下去,活下去!”
希望破灭的痛苦和面对报复的恐惧,让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陡然高了不止一调:
“我只想活下去,拿回我自己的东西,那个位子本来就应该是我的!至于其他的,等我坐上那个位子,什么事情办不到,什么抢不回来!”
他的声音瞬间凝滞了。而对面,一直专注聆听着的凌玉城静静闭上了双眼,再睁开时,所有的愤怒、痛苦、激动乃至冰寒全数消失不见,唯一剩下的,只有那片近乎透明的宁静:
“景晖,”他慢慢地说:“你口口声声让我助你,你可还记得,当初我愿意辅佐你,是为了什么?”
“那个时候,我下定决心要把你推上皇位的时候,你说过的话,发过的誓——”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景晖,别让我看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