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字,已经不是温泽了。”
“……哦,这样啊。”
短短一句回答倏然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随之而来的应和,也是同样的艰涩而茫然。
温泽这个表字,尽管有着种种的不如意,仍然是当年嘉佑皇帝亲自赐下的。现在连这个都抛弃了……也是,能把兵锋指向故国的人,又怎么会把区区一个表字放在心上。
短短两句交谈之后,曾经是无话不说的好友,再次陷入了相对无言的境地。
有些问题已经有了答案,还有些问题,在如今的境地之下,也已经不必问了。
最后,还是凌玉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对于毫无预兆被带到自己面前的虞夏皇子,他有一千个一万个问题要问,而最关键的一个就是:
“景晖,你,怎么会在这里?”
答案他已经知道了一半。宫变失败,狼狈奔逃,可想而知,元绍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而另外一半,他想要听景晖亲口说出。
他没有等得太久。短短的几息沉默过后,宁秀缓缓地开了口,而这一次,方才所有的怀念、痛苦、激动和强抑的平静都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取下了面具之后的,经过深思熟虑的真正的平静。
“你终于问出口了。”
“是啊。只有这件事情,我是不能不问的。”
那什么事情是可以不问的呢。一阵突如其来的痛苦攫住了宁秀,让他几乎想要冲上前去,拽着凌玉城的衣领,狠狠地摇上几摇——当年那件事的真相,凌玉城为什么会毫无防备地带人上京,三十万大军又为什么会被平静的收拢,在凌玉城头顶的深渊上落下最后一块巨石?那背后隐藏着怎样惨烈的夺嫡,他这个被迫放弃自己手下的主君,身在其中又是怎样的不得已——
这些,你都已经不想知道了、抑或不在意了吗。
或者,你已经从另外一个人口中,得知了所谓的真相?
一想到这些,宁秀就觉得心头有一股烈焰在奔腾咆哮,甚至比当年知道凌玉城早已私下和元绍达成交易、所谓求助于他遣散下属云云全是做戏时还要来得疼痛。他不得不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得以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尽量放稳了声音回答:
“我怎么会在这里?玉城,事到如今,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你错了。”凌玉城的声音静静淡淡的,“景晖,我是看到你进来的时候才知道,你居然已经来了大凉。”
“是么?”
“正如你说的那样,事到如今——景晖,到了现今这般地步,我又何必骗你。”
是彼此力量上的悬殊,让你即使不用欺骗这种手段,也能予取予求了吧!一阵炽烈的怒气猛然升起,混合着背叛带来的愧疚与恐惧,以及由此而起的疼痛,让宁秀不由自主地冲口而出:
“是,我发动了宫变,失败了,如果不跑,新皇上台肯定饶不了我,所以我就跑了。正好身边有陛下派来的人,他们就护着我一路跑来了北凉——从头到尾,我就是想要活下去!”
“活下去吗?”凌玉城喃喃。仅仅是活下去,就让你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么。以虞夏皇子之身,背弃宗族,背弃国家,屈膝于敌国皇帝座前,明明知道他留你性命肯定是为了对你的祖国不利——
“景晖,你刚才说,你来大凉,是为了活下去?”
“难道不是么?玉城,你忘了吗,那时候我们是为什么要走上那条路——但凡可能,谁不想安享富贵?谁又不想心无旁骛地为国征战?可是这边刚刚灭了柳明夏,那边我那个好大哥就敢在宫里害我母妃,在外面克扣你的军功军饷。不拼,不争,哪里有我们的活路!”
“……活下去以后呢?”
“自然是要活得更好!”宁秀蓦然抢上一步,握住凌玉城右手,热切地看向那双至今没有掀起波澜的眼睛:
“玉城,帮我!我是先帝的亲子,你手里有兵,还有北凉皇帝的支持——帮我!把皇位夺回来,这虞夏,合该是我们的!”
紧握上来的手和记忆中一样温暖而干燥,捏得他手掌发疼的力度,也和过往毫无分别。唯一有些不同的就是,这双手终究还是粗糙了些,边缘甚至多了不少细小的裂口——想来这么多日子的狂奔,一向养尊处优的年轻皇子,很是吃了一番苦头。
凌玉城静静垂落了一下视线,而后,才缓之又缓地,将被紧紧握住的右手抽了回来:
“所以,你是想让我帮你,从大凉借兵夺回虞夏皇位了?”
宁秀本来是不想这么急的。
三年前扭曲了凌玉城命运的那场比武横祸,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自己知道,凌玉城,也知道。后来北凉几次变乱之中,他不是没有趁机下手,那些痕迹,凌玉城也不是没有查知的可能。
虽说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哪怕敌人也存在合作的可能,可是,用足耐心慢慢浸润,一点一滴消除凌玉城的恶感,当中可能还要为过去的背叛付出几次代价--然后再提出请求,毕竟是胜算更大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