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帝显然已经下了旨意,端亲王这一走,原先看守云阳侯府的大理寺官吏跟着撤得干干净净,连带前厅和正堂的封条也全数揭了下来。凌玉城独坐后堂,深深吸了口气,压下涌到心口的酸涩,对眼巴巴盯着他的亲卫们正色道:“就不留你们了。——趁着今上还有用我的地方,现在不好把你们捕拿下狱,尽快离开吧,就算去那位天统皇帝那里也好。”
没有人动。房间里僵滞得连空气都要凝住了,凌玉城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一双双仰望着他的眼睛都失去了神采,然而却没有人避开他的目光。良久,亲卫队长贺留迟迟疑疑地轻声道:“大人,您,您不要我们了吗?”
您不要我们了吗?
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捏了一下,凌玉城掩在衣襟下的手掌悄悄地握成了拳头,靠着掌心传来的刺痛才不至于当场失态。这些亲卫们是他十年戎马生涯中选拔出来,对他最忠诚,战斗力最强的部下,他们曾随着他烈焰焚城,一战全歼五万北凉大军;曾随着他带领三千孤军,在北凉疆域转战数月,横扫千里;曾随着他勤王讨逆,擒拿左相柳明夏及其数十党羽,那一夜天街踏尽公卿骨,上百家高官显爵阖府血肉成泥。
凌玉城相信,就算他现在命令他们去死,这些人也会毫不犹豫地举刀自尽。
而现在,这些刀口上舔血、沙场上搏命,一个个身上少说也有七八道伤痕的汉子,都只是茫茫然、惶惶然地看着他。
“我曾经对你们说过,我活着一天,就会护着你们一天。”凌玉城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着,坚定,低沉,有力,抑扬顿挫的语气,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对他的第一个下属许下的诺言没有任何区别,“这句话,到今天也没有改变。”
看着显然是松了一口气的卫士们,他轻轻站了起来:“……我累了。有什么话,等我睡醒之后再说吧。”转身走向内室,推门的前一刻脚步已经有些仓促,甚至不敢驻足回头!
他只怕,对上这一双双毫无保留仰望着他的眼睛,就再也无法踏入房门一步。
“……大人?”
“嗯?”
硬着头皮站出来的是一直伺候他起居的小队长吴达,这个黝黑结实的小个子顶着队里所有人的目光,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大人,大人还是吃点东西,沐浴更衣再睡吧。进来的时候下官已经吩咐下去,这一会儿就该好了。”
凌玉城脚步一顿。
再平常不过的一件小事,难道都要当面驳回?不等他开口,大桶大桶的热水已经被抬进隔室的屏风背后,饭食也跟着送了上来。热腾腾的稀粥里滚了蛋花肉末,虽然仓促间来不及配上小菜,扑鼻的香味仍然让人食指大动。凌玉城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觉得胃里一阵阵空落落的疼痛,由不得在下属期待的目光中轻轻点了点头。
尽管满心愤懑伤痛,然而凌玉城究竟是两天两夜水米未进,如果不算上元绍在场时睡的一个更次,也足足有一天两夜目不交睫。此刻桎梏尽去,亲卫环护,他热腾腾一大碗粥下肚,又在暖暖的水里洗去一身风尘,换上干净柔软的衣服,虽说心事重重,却还是一沾上枕头就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房里帘幕低垂,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窗帘缝隙斜斜透入,可以看见无数细细的灰尘正在光柱当中上下飞舞。窗外脚步轻轻,是卫士们正在来回巡逻,时不时有人快步跑到小院门口,压低声音交换几句话,然后立刻迅速远去。一切的一切,都和昔日在军营里,每一个早晨安然醒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空洞的肠胃正在怒吼着揭示自己的存在——毕竟两天两夜没吃东西,那一碗粥实在顶不了多少事,但是除此之外,竟是连根手指都懒得抬起。暄软的棉被暖洋洋的渥着周身,眼皮沉沉的一个劲往下耷拉,很想就这样继续睡下去了事。
挣扎了半天,凌玉城终于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打算无视胃肠的抗议,无论如何睡饱了再说。然而稍一转侧,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垫在底下硌得慌,昏昏沉沉地在被窝里摸索了半天,抓到手里的却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东西。
小小一个才堪盈握的金属匣子,表面光滑,细细摸去却有许多线条和凹凸斑驳,安安静静地躺在被窝里——手指合拢的那一刻,凌玉城只觉得心脏往下一沉,刹那间四肢百骸全然冰冷。
之前发生的一切,都被这个小小的,被体温熨得暖热的盒子映照得纤毫毕现,冰冰冷冷,无所遁形。
他终究,还是不得不面对。
把那个硬邦邦的小盒子握在手里好一会儿,凌玉城才慢慢起身,披上一件早就放在枕边的元青软缎夹袍,怔怔地坐在床头沉默不语。盒盖早已打开,静静躺在里面的黑色药丸深沉幽暗,仿佛一个旋转着扩大的黑洞,贪婪地吸尽一切光线,连心神也不可自拔地被拖进这一片黑暗当中。
“黑色的,是剧毒。”
入口即融,毒发无救,带来迅速而轻易的死亡。
只要吃下去,很快,这世上一切烦恼痛苦,都与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