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野猫山的小高炉一齐冒烟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烟囱就不再冒烟了。因为村村都办起公共食堂,实现了共产主义,除了媳妇暂时是自己的,别的一切都是公的了。社里新收的粮食不再分,各家各户的存粮也统统上交集体。谁若不交,一旦查出来就拔谁的白旗,将一杆纸做的小白旗插到这家门口,标明这家是“三面红旗”的对立面。庄户人满耳听到的都是公共食堂的优越性。让他们印象最深的是一首顺口溜:“往日收工我回来,先挑水来后拿柴。眼看太阳偏西坡,我还在家出不来。如今吃饭不用忙,收工过后进食堂。只要出工钟声响,无牵无挂把工上。”……庄户人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被彻底改变了。不过大家在惶惑的同时也感到了快乐:日他姥姥,进了食堂可以敞开肚皮吃,这样的日子哪里找?食堂好!食堂万岁万万岁!许多庄户汉子每逢吃罢饭,便摸着滚圆的肚皮喊出如此心声。
就在这段难得的日子里,大梗找到了婆家。亲事是妇女主任刘二妮给介绍的,小伙子是他娘家的远房兄弟,叫刘大有,个子有一米九,与大梗勉强般配。刘二妮让男女两家见了见,许景行两口子说俺们没意见,你问大梗吧。问到大梗,大梗羞红着脸点点头。刘二妮随即又回娘家问男方,男方说,就是个子太大,怪吓人的。不过,如今办食堂吃大伙了,也不怕她大肚量。这样,一对青年的婚事便由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促成了。那些日子大梗脸上整天挂着笑容,经常哼唱从工地大喇叭里学到的流行歌曲《公社是棵长青藤》。有一天晚上,大梗还羞羞答答向娘要布,说是要给那个刘大有做烟荷包。玉莲听了便高高兴兴地找给她一块,并给画了个金龙戏珠的图案,指导着闺女绣起来。大梗虽然粗手大脚,但做起这件活来格外地细心,一旦有地方没绣好就拆了另来。经过十来个晚上的努力,一件漂漂亮亮的烟荷包绣成。玉莲让刘二妮回娘家时捎给刘大有,刘二妮回来时告诉大梗:她对象见了烟荷包高兴得不得了,立马拴在烟袋杆上,装了烟叶用了起来。大梗听了兴奋地涨红了脸,嘴里却说:“那个私孩子,也不怕人笑话!”
不料这种共产主义可惜只共了一个村庄的产。律条村设在家庙里的食堂办了一个月之后,食堂主任油饼到仓库里一看,说不行,这样放开肚皮吃,吃光了以后怎么办?他去问许正春,吃光了以后上级会不会往下拨。许正春摇摇头:我看够呛。油饼搔着头说:那就赶紧变法子,可不能养孩子养到半路上,没数儿啦!从此,食堂的饭改为按人头分,并且按大人小孩分出等级。
饭既然分到各家各户,那就没有必要再像羊群一样聚在家庙里吃,于是快到开饭时,各家便派出一到两个代表去领,领了拿回家吃。这么一来,许景行家中饭桌上出现了紧张气氛。原先玉莲做饭,是将大梗的饭量考虑进去的,可是现在从食堂领到的大梗的那份却与普通人同样多。领来第一顿时大梗照往常的架式吃,等把饭吃光,弟弟抗美却嚷嚷着不饱,再看看爹娘,也是端着空碗向瓦盆里瞅。大梗意识到自己多吃多占,心下十分羞愧。好在下一顿再去打饭,正好许正春在场,他看一眼大梗的大个子,对油饼说:“给她多打半份。”这样,许景行家打来的饭还勉强够吃。
可是,随着仓库中存粮的锐减,各家领到的干粮越来越少,糊粥越来越稀。有一天大梗再去打饭,挨了半天号轮到她,油饼发给了她家正常的,刚要再加那半份,后面打饭的队伍里忽然有人喊:“一口就是一口,不能多给!”接着一些人也随声附合:“对,一口就是一口!”大梗听明白了,没等油饼的犹豫结束,她就提着粥罐急急走了。回到家里,她钻到自己的屋里,趴到床上一个劲地哭。任爹娘好说歹说,一直到下一顿才吃了一点点。玉莲看见闺女的小心样子,叹道:“唉,要是家里还有粮食就好了。”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在这段时间,许景行身为村干部每天晚上都开会,很晚才能回来。而他有好几次回到家,却只见大梗坐在堂屋里看她两岁的弟弟社会,却不见了老婆。他问闺女,闺女说她娘在西屋里钓虼蚤。许景行奇怪地问:“钓虼蚤,虼蚤怎么钓?钓那玩意儿干啥?”大梗说:“俺娘怕虼蚤咬抗美。”还是在前些天老婆流产后,许景行想到她需要安静歇息,再看看抗美也已八九岁,便让儿子到西屋分床睡觉,但分床后他很少在晚上过去看望。这时候他起身走到西屋门口,见里头没有点灯黑乎乎的。走进去站了片刻,才借窗户照进的月光看见,儿子在床上睡得正香,而老婆却赤着双脚挽着裤腿,弯腰垂手站在床前像个木头人一样。这么持续了一会儿,只见女人将左手慢慢移向小腿,猛地按下去,接着一边揉弄手中一边欢快地道:“看你精还是我精!”许景行知道夏秋季节家家户户虼蚤嚣张,咬得人睡不好,然而想不到老婆竟然用自己当诱饵来钓它!他便开口道:“虼蚤那么多,你能钓还钓几个?”玉莲说:“总比不钓强。钓一个,就少一个咬咱儿的。他本来肚子里缺饭,再叫虼蚤喝了血,还了得?”听他这样说,许景行心中感动,便也甩掉鞋说:“我也钓一阵子!”于是屏息凝神专等那虼蚤往腿上跳。等了一会儿没觉着,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