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就拿眼去看书案头上放着的手炉。许景行从这一眼里明白了嗣父的心思,便将牙一咬跟着娘走了。
原来,许正琮让许景行跟着是替他背钱的。他说为了打赢官司,要拿些钱到衙门里打点打点。他在背褡里装了一百多块大洋,沉甸甸地放到了次子的肩头。许景行跟着父亲走出村子,肩让钱压得难受,心也让钱压得难受。他鼓鼓劲说:“爹你再想想,咱这官司还非打不行吗?”
许正琮在头里气昂昂地道:“非打不行!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这口气争过来!”
这话让许景行不寒而栗。他想起了周围村里一些人家为争口气打官司,最终一贫如洗的事例。他说:“爹,我小时念的书上说过,忍一时忿,免百日忧。忍字心头一把刀。咱就不能忍一忍吗?”
许正琮连头也不回:“忍?我是王八?能缩头时且缩头?你不要再罗嗦,把嘴闭上跟我走路就是!”
许景行便不敢再说话了。肩上的银钱越来越觉沉重,他已经看见脚下腾起的尘土落满了他的肩头。但他没将其拂掉,心想,强人发现了就发现吧,愿抢就抢吧。抢光了这钱,爹也许就不打官司了。
可是一路上却平平安安,也不知强人都到哪里去了。
走到日头西斜,终于到了县城南边的消气岭。看着高高的岭顶,许景行心里重又燃起了希望。他知道,这高岭是行人必歇之地,而凡是打官司的人到岭顶歇脚,都会再思忖一番自己的官司。瞅瞅岭后县城里的官衙,想想打官司将要付出的财力与精力,许多人便将一腔火气消熄,起身拍拍屁股往回走去。这就是“消气岭”三个字的来历。许景行此时领悟到,这道岭其实就是一道界线:越过它就动律条,不越过它就是动礼法。那么,生父今天就来到这个界线上了。
走到岭顶,许正琮说歇歇吃个煎饼吧,接着一屁股坐到了路边。他把腰间系着的笼布解下,取出两个煎饼,递一个给许景行,将另一个填到了自己嘴里。
爷儿俩一边吃,一边往岭后的县城望去。许景行看见,在栉次鳞比的大片房屋中,县衙门里高高的大堂是那么显眼那样叫人打怵。他记起嗣父的嘱托,便把煎饼一扔,“咕咚”一声跪在了生父面前!
许正琮看了儿子这一举动,先是一惊,接着转过脸去看着远处的县衙发愣。许景行带着哭腔说:“爹,你真忍心叫俺大爷的脸上再添新疤?”
许正琮听了这话,又向律条村所在的南方望去。望了一会儿,他低下头去,咬着嘴唇久久沉吟。
终于,他慢慢站起身,嘘出一口长气说道:“也就是看在他的份上。……唉,算啦,回去吧。”
许景行的眼泪夺眶而出。透过泪眼他看见,此刻的一颗斜阳下,山岭苍苍,沭水泱泱。那条大河紧贴县城流过来,曲曲弯弯一路向南流去。而在这条河的下游,一个飘动着花白发须的老人站在那儿欣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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