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菜与小叹从新房里走了回来。小叹进门后不说话,只是捂着嘴笑。荠菜拍拍手咧嘴道:“唉呀呀唉呀呀!咱家往后省了梳子啦!我揭开被看了,真是一根毛没有,光溜溜一个肉葫芦……”她看见丈夫向她瞪眼,才意识到出言不妥,急忙将嘴闭了。
许景行想了想,一跺脚道:“不要她了,叫她回去!”
听了这话,荠菜转过身看着他道:“泥壶,你寻思这是到集上买牛买驴,不合适再退给人家?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让她回哪里?──他婶子,你说是吧?”
许明氏叹口气说:“泥壶,算你命苦,摊不上好媳妇。别的就甭想啦,想也是瞎想。”
听生身母也说这样的话,许景行忍不住低头垂泪。
许正芝这时开口了:“景行,娶来个无发女,当然是不可人意,不过你也不必看重这事。古谚云:惟求贤德,不求颜色。老辈人也讲:娶妻娶德不娶色。只要她懂得纲常,恪守妇道,有发无发是一样的。天不早了,快回房睡吧。”
许景行立即摇头:“我不。我到南屋睡。”
许正芝瞪大眼睛说:“你说什么?花烛之夜你敢不在新房?”
他生母嗣母此时也都劝他,说娶了媳妇就是真正的大男人了,可不能耍脾气使性子。生母许明氏还一边说一边拽他。明白自己再不回不行,许景行只得苦丧着脸走出门去。
到院里,见十一月十九的月亮已从墙东升了起来,许景行恍惚间觉得那又是临沂姑娘的脸,于是两行清冷的泪从他颊边悄悄坠落。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一狠心想:就当是我还没娶媳妇吧!就当是我还跟从前一样吧!想到这里,他便转身进了新房。
秃头玉莲这时已不再拱到被窝里哭,正一声不吭坐在床边,她的头上不知何时戴上了一顶红缎子便帽。许景行不愿再细细看她,一个人径自登床躺下,扯过一床被蒙住头假寐。他听见,媳妇依旧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阵强烈的困意涌上来,他便睡过去了。
睡来已是红日满窗,屋里却不见了媳妇。他有些奇怪:莫不是黑夜里自己跑回娘家去了?如果是这样可就好了。刚起床穿衣打算核实这猜测,媳妇却端着一个碗进了房。嗣母跟在媳妇后头,一进房就嚷嚷:“叹他哥,你看你媳妇多好!早早起来打了荷包蛋让俺跟你爹吃!这一碗是给你的,你快吃吧!”许景行气呼呼地说:“我不吃!”接着就走出房门,走出了院子。
这天,他到东山里找个沟窝,整整蹲了一天。
晚上回家时已饿坏了,他一进门就钻进了厨房。小叹跟过来给他烧火热菜。小叹将饭菜弄好后对他说:“哥,嫂子丑是丑,俺看她心眼不孬。”许景行把眼一瞪:“心眼不孬就行?那日后也给你找个男人,心眼怪好,却是瘸腿瞎眼,行不?”小叹红着脸道:“哥你坏死了!”一扭头跑出了厨房。
许景行来到堂屋,嗣父又向他讲了一番德与色的道理。许景行听不下去,起身要回房睡觉,许正芝嘱咐他:“明天可不能再跑到外头去,要领你媳妇进家庙拜祖!”
小两口还是一夜无话。天明后玉莲还是早起帮婆婆烧火。吃过早饭,听公公说到家庙,玉莲立即起身跟在了他的后头。见此情景,许景行也只好去了。
进了家庙,许正芝让二人拜过列祖列宗,郑重说道:“你二人已结百年之好,日后当一心一意,相敬如宾。既成一家,最忌情隔。吕子道:父子殊心,一堂远于万里;兄弟离情,一门远于万里;夫妻反目,一榻远于万里。又说:仁者之家,父子愉愉如也,夫妇雍雍如也,兄弟怡怡如也,僮仆欣欣如也,一家之气象融融如也。此等境界,乃我辈孜孜以求者也。你们当谨记在心。”玉莲听了此话,含泪频频点头。许景行却低着头不动。许正芝追问道:“我说的话,景行你可听见啦?”景行只得点头应道:“听见了。”
晚间,许景行与玉莲还是没有“雍雍如也”,照旧一个大被蒙头,一个坐在床的另一头独对喜烛。到了夜深,独对喜烛的那位突然开口了:“你还生气?”
许景行不应,依然蒙头不动。
玉莲叹口气说:“俺知道俺丑,配不上你。是俺命不好,小时候不知怎么回事长了秃疮,落成这个样子。说亲时,俺问过钱花嘴你长得怎么样,他说长得不孬。俺就说,要是长得好就算了,咱别去坑人家。可是钱花嘴又说你长得不咋样,又黑又矮,跟俺是弯刀对着瓢切菜,赖对赖。俺就信了。可没想到,你长得这么好……”
许景行心中立即滋生出对钱花嘴的刻骨仇恨。这头哄那头瞒,狗娘养的也真做得出来!尤其是当他想起钱花嘴唱的“破开了青丝发散开乌云”,更进一步明白这个老媒汉撮合他两个不只是为了赚取酒肉,而是一种恶毒行径。他为何要这么做呢?许景行想来想去,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五年前,钱花嘴要把许景行的姨家表姐说给吴家村一家,许明氏听说那家太穷,就没让姐姐答应。许景行想,钱花嘴一定是对这事怀恨在心,借给我说媒的时候报复了。想到这里,他将被子一撩捶墙痛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