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老天爷却不睁眼,一任蝻虫猖獗。几天后,地里的荞麦苗影迹全无,小东西们也由步蝻成长为跳蝻。它们疯狂地蹦跳着寻找新的食物,一时间律条村内又是一场大乱,家家户户短兵相接,蚂蚱尸体的臭味儿又一次到处弥漫。不过仅仅是一天,小蚂蚱们明白了这里再无多少可供果腹之物,突然一齐向着南边蹦跳而去。一些人见此动向高兴异常,挥着手鼓动它们道:“快到钱家湖,那里有好吃的!那里有好吃的!”许正芝听见这话,急忙厉声喝止:“以邻为壑,伤天害理!”见这些人不敢再喊了,许正芝又追上蝻群前锋,一边踢脚舞手一边喊:“蚂蚱爷爷,甭往那边走啦!甭往那边走啦!”但是蚂蚱爷爷不把他这个糟老头子放在眼里,坚定地越过他继续向前挺进。
钱家湖村在四里之外,蚂蚱上一回没到那个村子。当该村人发现蝻群冲他们而来,慌忙去村外一里处挖沟阻拦。沟还没挖好,只见蝻群似黄水泛滥一样很快来临。来到沟边便往里跳,转眼间沟被填满。钱家湖村民急急用土掩埋,然而填平此沟恰恰为后继蝻虫提供了前进的坦途。人们后撤半里路,迎着蝻阵前锋再次掘沟,复又如是。终于,蝻群胜利地挺进到钱家湖村以及在该村以南的左家庄。因有东西可吃,蝻群没再前行,停下脚来一心一意暴餮天物。等把这两个村扫荡完毕,它们个个也已长好翅膀,于是在一个下午一齐升天而去不知所终……
律条村经两次浩劫变得死气沉沉。不少人家由于绝望连饭都不做因而全村炊烟稀淡。这时,许正芝的六家佃户先后来到他家,哭着问他庄稼颗粒不收如何是好。许正芝安慰他们不要慌张,宣布不光免了他们今年的租份,而且还将尽力帮他们度过荒年。他说他家尚有一些存粮,如果揭不开锅了就到这里背。佃户们听了破涕为笑,出门后无人不说自己命好,竟摊了个活菩萨作东家。
然而律条村作东家的不是都当活菩萨。这天晚上许正芝正在吃饭,穷汉油饼忽然来到他家,一进门就叩头,哭着说他要离开村子,领一家人到东北逃荒去。许正芝慌忙把他扶起,说不要走不要走,再想想办法。油饼说:“还能有什么办法?地里颗粒不收,东家该要的还要,不走怎么办?”许正芝知道他没有地,全是租了许正贵的,就惊讶地道:“正贵他真是这样?”油饼点点头:“一点不假,今天东家到俺家说的,说秋后交不上粮食揭锅封门。”许正芝大怒,说:“良心哪里去了!俺去找正贵去!”说着拔腿就向外走。
到了瘸子许正贵家,一见这位比常人多了几十亩地却比常人少了一条好腿的远房侄子,许正芝便问他为何要逼得人逃荒。许正贵先是红着脸不语,后被追问紧了,他咧咧嘴道:“大哥,俺只是要俺自己的那份儿,还有趁火打劫的你咋不管?”许正芝问:“谁趁火打劫?”许正贵朝西街一指:“庄长!”他告诉许正芝,那许正晏这几天一直忙着催债放粮。凡是欠了他债的,他催促人家速速归还,如果还不上就拿地抵顶。到今天,大约已有三户的十几亩地到了他的名下。有些断粮的户找他借,他是按今年借一斗明年还三斗的办法。许正芝听了瞪大双眼问:“你说得可真?”许正贵道:“半点不假!”许正芝呆立片刻,而后一声不吭走出了门去。
他在朦朦夜色中向西街的一个高门大院走去。那高门大院的主人二十天前是老族长许瀚义而今是他的儿子许正晏。许正芝想去当面质问许正晏为何已有三百多亩地已是律条村的首富还要这么巧取豪夺。拐过一个墙角,那座高高的门楼黑黢黢地立在他的面前。他正要走上前去拍响门扇,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平时听熟了的老族长那极具威严的咳嗽。这咳嗽声让他停住了脚步。他稍作思忖,便转身走向村前家庙,喊起已经上床睡倒的二算盘子,让他敲响了老锣。
在锣声传到全村各家各户的时候,许正芝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此时油饼还坐在那里与许景行说着话等他,见族长回来,急忙站起问他的事是啥结果。许正芝说:“结果甭先问,先到家庙再说!”油饼走后,许正芝便到书房找出他在冬天才用的铁制小手炉,拿几块木炭放在里面点着,又向老婆要来作针线活儿用的烙铁烧在里面。老婆和闺女都问他弄这些干啥,许正芝青着脸不答,只让嗣子帮他提到家庙里。许景行更不敢问,只是乖乖提上手炉跟着嗣父出门。
这次族人集合显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拖沓,等全体成员聚齐已是二更时分。大伙正仨一群俩一伙地议论这第二次蝗灾以及灾后的艰难日子,猜测这一次族人聚会将是什么内容,族长许正芝站起来讲话了。
在摇曳不定的灯火照耀下,族长那张长方脸上的条条皱纹显得格外粗重。他先向三位族老作一揖,然后说:“身为族长,应以少扰族人为是。然而今天我有事不明白,只好把兄弟爷们请来求教。什么事呢?那就是什么是天理,什么是人欲;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
他扫视院内族人一圈,将两条长长的寿眉一蹙,接着说:“我是读过几本书的,圣贤的话语也记得一些。朱子道:天者,理也;吕子道:理者,天也。这就是说,天就是理,理就是天。天分五行金、木、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