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方翰林为何偏偏将此段文字赐我?这其中定有深意。对了,他是听我说是一族之长才将这字纸与我的,这分明是对我寄予厚望呀!
许正芝抬头向城里看看,文庙虽远,却还是熠然在目……
家庙的老锣声在七月十二的晚间再次响起,那是许瀚珍等三位族老让“二算盘子”敲响的。对这锣声之后的族人聚会许正芝已有准备,他早早吃完晚饭,去卧室里一边穿那件只在庄重场合才穿的青色苏绸长衫,一边思忖着将要在家庙里所作的就职演说。突然,他对要引用的《呻吟语》上的两句话记不清楚了,便叫过正在院里与杨麻子闲坐着说话的嗣子,让他把那本书拿来他看一眼。不料,他把这意思说出,许景行面有难色欲言又止。许正芝诧异地问怎么了,这位嗣子便“卟嗵”一声跪倒在他的面前:“爹,儿该死,是我保管不善,让老鼠把那书啃了。”许正芝顿时两眼圆睁:“你说什么?怎会出那种事?”
许景行便站起身耷拉着一颗脑袋往东堂屋里走去,许正芝心情烦躁地急急跟上,他的身后则跟了杨麻子和荠菜、小叹母女。到了屋里,许景行将展在床上未叠的被子掀开一角,便露出了封套的残骸与一堆灰黄的纸屑。许正芝扑上去抓起一把看看书已不是书,转身向着嗣子咆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嗯?”这时已祛除了多年隐疾的荠菜也厉声问:“怎么回事?你说呀!”然而,他们的嗣子却垂首而立一句话不讲。
许景行不敢讲导致这书惨遭鼠啮的真正原因。那是在嗣父嗣母去县城的当天晚上,他与杨麻子和小叹吃过饭,回到自己屋里坐着,突然觉得十分想念生身父母,就决定趁嗣父母不在的时候回家住去。他向杨麻子和小叹说了一声,立即走出院门走向了后街。到了家中,父母哥嫂迎上来问长问短亲亲热热,让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熨贴。当然,为了让亲人放心,他说在嗣父家一切都好,没把自己的真实心情表露。他说今天那边老的不在家,他打算在家里住一夜,父母哥嫂也没反对,让他又到睡了多年的那间西厢房里重温旧梦。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吃下了娘做的两碗荷包蛋后才又回到了这个宅院。踏进这间住屋的第一眼,他就看见了床头的异常景象。他知道这书是嗣父的心尖子,但他不敢声张,在嗣父这天下午回来后更不敢主动说明,只好自欺欺人地用被子严严实实盖住……
他回答不出,小叹却替他回答了:“爹,怎么回事还不明白吗?咱家老鼠可凶了,人一离屋它们就死闹,一准是趁白天屋里没人时咬的,这能咋办?”
许景行听了这话对小叹生出无限感激:她不说出我回家住的事,还特别申明书是白天遭劫,可见有意掩护于我。这个丫头,心眼儿真是不孬。
看来许正芝是相信了闺女的话,只好对着成了纸屑的《呻吟语》独自呻吟:“唉呀唉呀,这真是要我的命哪!这真是要我的命哪!吕子呀,我最敬重的先儒呀,我对不起你呀!……”一边念叨,一边就掉下泪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转向嗣子道:“景行,你不知道这书于我多么重要……孔孟二圣之后,历代贤人儒者的书汗牛充栋,而我单单钟爱于它。为何?因吕子深得孔孟精髓,又将圣贤大道讲得实在,可谓剀切中理,字字珠玑。欲问君子之道,别作他求,只在此书中寻即可。我得此书已二十多年,几乎每日都展卷诵读,体味反复。吟咏间只觉如兰麝在胸,香沁肺腑。我曾想,待我死时,伴我入棺的,唯一部《呻吟语》足矣!谁料想,这书竟在今日毁于鼠齿!……”说到这里,许正芝泪如雨下哽咽难言。见他这样子,荠菜和小叹母女都陪他流泪。许景行的心情也十分沉重,暗责自己不把此书放在心上,以致此祸发生。
这时,杨麻子道:“书反正是毁了,以后到城里再买一本去,犯不上这么伤心。倒是家庙里敲锣已敲过多时,东家应该去了。”
这句话提醒了许正芝。他看看门外已现夜色,便长叹一声,嘱咐闺女将书屑好好收拾了,他明天要亲自焚烧祭奠,而后领嗣子出门去了家庙。
这次族人聚会在三位族老的亲自操办下格外隆重,家庙内的供桌上放满只有过年才摆放的各色供品,其中最为显要的一个大猪头是族老责成二算盘子专程赶集买来的。当族人到齐,族老许瀚珍喘息着宣布了他们的决定,要求儿孙们今后都要听新族长的。接着,新族长许正芝便站出来讲话。他的情绪还没从爱书被毁的悲伤中摆脱出来,因而将话讲得简短平淡。他说他德寡才鲜,实难当此大任,然而族老既然这么决定,自己将努力做好。至于族内规矩,前辈早已申明,他在这里就不再复述,只请大家好自为之。他讲完,便按惯例跪于供桌前拈香酹酒,祭奠祖宗。新族长祭完,是三位族老。族老以下只按辈份集体叩头,不行拈香酹酒之礼。待全族叩完,许正芝便让大家回家。
族老许瀚珍与许正芝等到最后才走。许瀚珍对许正芝说:“大侄子,瀚义大哥当族长时是火候太过;你今日第一次讲话,却又像火候不足。”许正芝听出话中的批评之意,想想自己也是讲得少了一些,便道:“三叔的意思我明白,我本应在今天对族人做些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