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正芝转身向他,垂首道:“大叔,让他知道羞耻就行了,不一定要伤及他的皮肉。”
老族长皱皱眉:“正芝,你不同意这样做?”
许正芝的脑袋仍旧低着,口气却是朗朗清清:“大叔,要人改错,让其知耻是根本。吕子在《呻吟语》一书中讲:五刑不如一耻,百战不如一礼,万劝不如一悔。蚂蚱有过,我想经族人一番空踏,自是知耻知羞……”
老族长连忙摆手道:“甭再讲你那吕子啦!你不踩不踩罢!其他人必须踩!”
许姓男人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老族长做出这种决定:既对一个人妥协,又要求其他人执行原来指令。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正”字辈的第二个长者许正贵。许正贵是个瘸子,他向老族长看一眼,便一歪一倒地向蚂蚱走去。走到小伙子身边,他用那只好腿踩上去,身体往高处猛然一冒,与此同时蚂蚱在他脚下也憋足一口气以承载他的重量。在许正贵大幅度地歪一下身子让那只残腿落地并从蚂蚱身上收回那只好腿时,人们清楚地听到小伙子将憋住的一口气往外放送的声音。
从他开始,许姓男人一个跟一个去小伙子身上踩过,家庙门口出现了一个转动着的人圈。许景行看见,这些人的用脚有轻有重。有的人像晴蜓点水,有的人像石夯砸地。轮到许景行的爹许正琮时,他将一只脚踩上去又用他全身的重量往下踮了一踮,踩得蚂蚱将上身猛然翘起并龇牙大叫一声:“啊哟!”这一声让许景行的心抖了一下,觉得爹这一脚似乎是踩在了他的身上。他慌慌地拿眼看蚂蚱,发现蚂蚱正趴在那里浑身抽搐。
但刑罚照常进行,在老族长严峻目光的指挥下,人圈依旧慢慢而有条不紊地转动着。“正”字辈转完了是“景”字辈。“景”字辈都是青壮年,脚下的份量也格外重。踩到后来,人们已听不见蚂蚱的憋气与出气声,甚至连他的手脚也不见动一动。但人们的脚照踩不贷,没有一只停下。
终于轮到许景行了。不知为啥,他心里忽然极度地慌乱。从小相熟的伙伴的身体横在他面前,在他眼里成了一块薄冰。他很想让自己的脚像伯父那样跨过去,但抬头看见老族长正盯着自己便又不敢做那样的效仿。他只好让一只脚轻轻踩上蚂蚱的身体,稍点一点就越了过去。但即使这样,脚下的感觉还是让他的心颤栗起来:此时的蚂蚱已不知憋气,而是软沓沓地任人践踏了。
那个人圈终于不复存在,连最小的“合”字辈也一一踏过了他们这位丑恶堂叔的身体。这时,老族长对一直跪在那里的许景一说:“把他弄回去吧。”
许景一向屋里的祖宗牌位再叩一个头,向老族长再叩一个头,然后爬起身急急忙忙奔向了他的儿子。他把蚂蚱的身体翻转过来,人们便看见了蚂蚱嘴边的鲜血。许景一向儿子喊过两声,但都没见到反应。他摸摸儿子的嘴又摸摸儿子的腕,然后跪向老族长发疯一般地叩头不止:“大爷爷大爷爷,你重孙子死啦!你重孙子死啦!”
老族长愣了一下。但这仅仅是片刻,片刻之后他又恢复威严模样在鼻子里哼一声,说道:
“死了?死了活该!”
蚂蚱是在第二天上午入土的。因为行为不端死于非命,他没能占一口棺材,没能占许家祖林的一穴墓地。他爹许景一将床上铺的秫秸笆子揭下来,将这个最小的儿子一裹,拿稻草绳捆上,让两个大儿子抬着,就去了村西的社林。
鲁东南各村的墓地都分为两种,一种是成人的,一种是非成人的。成人的叫祖林,按姓按支分片,一座座土馒头长幼昭穆分分明明。非成人的叫社林,一村只有不大的一块,专埋早夭小孩、未定亲便殁的姑娘、做恶横死者、作剃头匠戏子屠夫等下贱行当者以及在本地突然倒毙而无人领尸的外地人。律条村的社林在村西一里处,总共有七八亩大小,几十棵柏树的荫影,一天天从西而东扫过累累荒冢与森森白骨。白骨是小孩的,因为不断地生,又不断地死,许多人家负尸来此懒得掘土掩埋,再说要埋也难在荒冢间找到空地,往往一扔了之,赐狗们狼们一时口福。于是,这里每个夜间都是村人们最打怵的地方:晴夜鬼火飘飘,雨夜鬼声啾啾。许多年来,村里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比试胆大与否,首选的课目便是敢不敢到社林里睡一夜。虽然有人声称胆大跃跃欲试,但晚间临行时往往敲退堂鼓。据说二十年前有一个年轻后生真地试过,不料在那里蹲到下半夜,周围鬼火越聚越多,渐渐呈环绕状。他想起老人们讲的法子,用手在自己头发上蹭出火星则能吓退鬼,便如法实施,将辫子散开,两手在头发上急剧摩擦。果然有火星迸出并有些微声响,那鬼火也果然退后。而这并不能奏大效:他头发上的手稍一懈慢,鬼火复又前聚。至四更天他终于不能坚持,惨叫一声便向村里跑去。向人讲过遭遇后仍不解惊悸,后来随时随地大抖着摩挲头发。三月后头发搔尽,他日夜惊呼“俺降不了鬼了”,终在一天夜间胆破而死,他也被埋进了社林。
许景一父子在社林里反复寻找才找到了一处可埋蚂蚱的地方。但那不是空地,只是一个几近坍平的坟丘。许景一想这也是没有办法,前客让后客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