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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3(1 / 2)

等人家上班的时候,妈就摔出了一小垛麦个子了。www.DU00.COm那天下午爷爷也来到场里帮妈妈捆麦茬,爷爷坐在公路上的树阴里,用湿透的麦茬拧着麦茬拗子,爷爷拧的麦茬拗子又细又匀又结实。我坐在爷爷身边一把一把地递麦茬,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爹,爹顺着公路从东边走过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推车子的人,我看到爹的手脖上戴着一副明光光的铜铐子。可是我没敢跑过去,我对爷爷说:“爷,俺爹。”

爷爷停下手中的活,爷爷抬起头时爹已来到了他的身旁,父亲默默地站在爷爷的面前,父亲的眼里滚动着泪珠。爷爷手里的麦茬拗子像一条僵死的蛇落在了地上。

我飞快地跑进场里,一边叫道:“妈——,妈——”全场里的社员都停下手中的活,他们一齐望着我跑到妈的身边,他们被我惊恐的样子所吸引,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看着我搂住了妈的腿。我朝公路上一指对妈说:“妈,俺爹。”

场里的人一下都看到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双手戴着黄灿灿的手铐低垂着头站在那里,全场的人都静下来,静静地站立着,正在帮妈干活的大哥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他高叫一声“爹——”就往公路上跑,小哥跟在大哥的后面,他们艰难地在齐腰深的麦秸里跑,倒了,再爬起来,他们跑上公路,抱住了爹的腿。妈妈站在那里一动没动,接着我就感觉到妈的身子颤抖起来,妈的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父亲被押走了,父亲在那个麦天里被押走了,在这以前,父亲被派去离颍河镇十多里远的一个生产大队去驻队,父亲那天正在麦场里干活,就被那两个人带走了,父亲双手戴着黄铜做成的铐子走在公路上,身后跟着两个腰里别着手枪的骑车人,父亲在那个麦天里要步行五十多里到县城的监狱里去,父亲不再是两年前那个英名远扬的父亲了,父亲像一片黑厚的云彩悬浮在我家的上空……

那天晚上我们家来了许多邻居。妈在庵棚前低声地哭泣着。那天似乎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一天的灰黑,几点烟火在黑暗里闪动,人们劝说着,安慰母亲,人们在我们家一直坐到很晚才散去。那天我躺在妈的身边,妈的泪水打湿了我的额头。我睁开眼,庵里漆黑黑的,没有一点声音,可是我知道,在我的身后有一条大河,一条终年无声流淌着的大河,它容纳百川却从来不炫耀自己,无论严寒还是酷暑都不能使她屈服……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曾经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当我站在黄河的岸边,站在长江的岸边,我才知道曾经哺育过我的那条河是条不宽的河,一条淮河上游的支流,当我站在淮河的岸边望着阳光在宽阔的河面上闪闪发光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顺着这条河逆流而上就可以回到我的家乡,这宽阔的河面才是像颍河那样的许多条大河小河汇集而成的,她们将流向更远的地方去汇集成更辽阔的大海。我躺在妈妈的怀抱里,听着鱼儿在身后的颍河里跳响,我渐渐地睡着了。

在父亲没有宣判的那些日子里,俺妈每星期都要进城去给爹送一回吃的东西。大多是星期天,妈半夜里就起来烙油馍,妈把许多张暄腾腾的油馍卷在一起装进一个绿提兜里,然后就顶着星星踏着露珠上路了。妈沿着公路在黑夜里往前走,她往往走完二十里的路程天还没有亮。我曾经许多次想象过母亲当年步行走向县城的情景,妈提着绿书包悄悄地掩上小门,她在门口停立一会儿,在庵棚里有她三个熟睡的孩子,妈的脚步是那样的难以移动,可她还是咬咬牙退几步。她走到爷爷的庵棚前小声地告诉爷爷一声,而后就越过大堤上路了。在黑夜里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影影绰绰的树林田野,妈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沙沙沙……”地响。黎明来临了,路上的行人渐渐地多起来,天亮了,露水也打湿了妈的衣服。妈会在公路边某一个里程碑上坐下来歇一会儿脚,在井边讨一碗水喝,然后接着上路。太阳升过树梢的时候,妈就到了县城,妈穿过繁华的集市走向阴森的监狱。妈向看守哀求道:“能见见吗?”看守铁板着脸说:“不中!”妈伸手摸摸馍兜,那里还温温地热。妈把馍兜交给看守,自己就在铁门边站下来,妈会贴着门缝往里瞧,可是妈什么也看不见。妈就那样站着,站着,在她的面前横着一座阴森森的大门,在那里面关着她的亲人,妈的泪水就会无声地流下来。我知道,妈,你老人家每次都是这样无声地站着,一直站立很久……妈,因为我们兄弟三人每次都去接您,我们在公路上走呀走呀,一直走出很远也看不见您的身影,我们有时走累了就会在路边坐下来,朝县城那边望。当我们远远地看见您的身影时,就会呼叫着朝您奔去,我们一边跑一边叫:“妈——妈——”每次都是大哥跑在最前边,小哥跟在大哥的身边,只有我跑得慢,我跟在小哥的后面,使劲地跑,我叫道:“妈——妈——”有时我跑着跑着就摔倒在地,妈,您每次都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您拍打着我身上的泥土说:“乖,我的乖……”妈,我忘不了,我至死也忘不了,妈,我们含着辛酸所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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