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中,储君行从书案上抬起头来,罢了手把书卷丢到一边。初夏晚晴的余光黯淡下来,宫婢们忙着掌灯,又把储君行吩咐小厨房做的羹汤小菜摆上另一边的圆桌,默不吭声地布菜。沉静中连碗筷轻碰的声音都没有。
偌大宫殿里活物也像死物,快能将人闷死。储君行不觉有些气闷,站起身来走到侧窗前,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庭院景色,手指无意识在窗棱上敲着。
骆冰领着馥千渊正从小门下走进来。馥千渊懒懒散散地拖着步子,似乎并不情愿。却像被骆冰拿一根无形的绳索牵着,踢踢拖拖地牵了进来。
那根无形的绳子,正是来自储君行的威慑。
把馥千渊吓得怕了,比之前乖觉得多,也顺从得多了。
储君行见他不情愿,眉宇不禁蹙起,用那样毒辣的手段得了他,其实哪里有半分高兴。却又因为馥千渊自那次重刑后一直安份克己,没再给他找不自在,反而柔柔顺顺地,心里到底生出几分欢喜来。
日子还长得很。人非草木,处得久了,便是只野狗也能生出几分感情来。终有一天,馥千渊也会对他有几分真心吧?
储君行恍然间,骆冰已带着馥千渊走到了殿中。储君行从窗边回头来,走上去拢了馥千渊一只手腕,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我把你借给中书令,他倒是真敢把你往死里用,这么晚才放你出来。饿了吧?我正等你过来一起吃饭。”
自那次刑罚后,储君行又变回了那个温柔多情的样子,对着馥千渊,算得是温柔到了骨子里。只要不被后宫妃嫔缠着,他必定在紫宸殿等馥千渊一起用膳。同馥千渊卿卿暖暖说着体己话,生做像了常人夫妻的派头。
馥千渊原本是打定了主意不再硬抗,免得给了储君行整治他的由头。便是要面上柔软温顺,心里却强硬地竖着旗帜,此生绝不对储君行这样的恶人宽容。便是要冷静地睁眼看着他演戏,面上似有回应陪他做戏,心里却是冷冷嘲笑储君行这样的人竟也配拥有温情。
只是几个月下来,储君行从不强求他欢爱,有时是陪着他下棋,有时是带着他在花园里走走,十分娴静,十分平淡。有一回储君行伏在桌上为馥千渊画了一帧像,橙色烛火将储君行的眉目映照得深刻起来,馥千渊乍一眼看去,仿佛回到了与岑雨岚的那些时光里,被岑雨岚宠溺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心脏被甘甜胀满,正是品味着人世间最简单的幸福。
储君行拉着他在书桌前看他画的馥千渊,那一刻,馥千渊不知怎么心里涌出一股酸涩来。那种酸苦的味道冲进鼻腔,刺激得他突然落了一滴泪。教储君行一转头看在眼里,竟微微倾身下来,为他吻去了那点水渍。
酸涩的味道淡去,馥千渊竟有一丝恍惚,仿佛眼前储君行的身影未变,那张脸却同岑雨岚的重合成了一个。
他心里猛地一跳,脸色不由冷下来。几乎就要抬手抽自己一个嘴巴。继而内腑冷冷地笑,储君行分明就是辣手摧残不成,改用了怀柔政策。几下子温情款意就要他俯首贴耳,不免太把他馥千渊不当回事。
他此身已经是同储君行不清不楚,搅合到了一起,再如何自我鄙弃,也是不争的事实了。心里却偏要划着楚河汉界,与储君行这歹毒的人,界限分明。
等有一天他动一动手指能教储君行不得妄动,摆一摆手这王朝的命轮会转上半圈,便看储君行还怎么欺压**他。
馥千渊被储君行拉着在圆桌旁坐下,眼睛定定望着储君行不语。
储君行像是看惯了他阴阳怪气的腔调,做小伏低地笑着,问:“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馥千渊心里想着储君行这人翻脸如翻书,晴霞雷霆都能随意转化,比帝都晚晴楼最好的戏子还会做戏。嘴上却说:“我只是在想你这么对我挺好,要是能一直这么好,就很好了。”
一句信口拈来的胡话,却直说到了储君行心里。但凡人要付出心意,总希望对方能认可接受的,储君行便是万人之上,也不过揣了一颗凡人的心。所以馥千渊这样哄着他,竟教他高兴得很。
不禁伸手去摸了摸馥千渊青瓷白釉般的脸,哑声道:“傻话。我心里很是钟意你的,自然一直会对你好。”
挥手示意宫婢都退下,连骆冰也一并赶到门外候着,又亲自为馥千渊夹了一筷子精致的小菜放到他碗里,“今天特地叫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多吃一些。总这么瘦,我看着心疼。”
这意趣做派,若不是馥千渊前头认识他的本性在先,几乎就要给他骗过了。馥千渊心忖如一早储君行就是这么骗他的,他可还会剩几分招架之力?
这人先头有十二分的狠毒,这时候就有二十分的体贴。
快叫人眼珠子都掉出来。面前这个,与那个下令将他吊起来往死里凌虐的储君行,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馥千渊一时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心情,虽然心里明白警示他要好好同储君行做戏,却差点就要按捺不住站起来狠狠抽他一个耳光,学霍青城那样对他吼:“他老婆的别再跟我这儿装了!快恶心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