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风寒,骊山行宫正建了一半,吏部上疏储君行,说工部督造监工人手不够,要在明年三春赶建完行宫只怕多有拖延。特调令鸿胪寺人手临时担任监工,前往骊山督造行宫工程。
文书在藏书阁等待御批。三日后,帝允。
调令旨意传到鸿胪寺,馥千渊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却把霍青城气坏了,嚷着骂“工部的人都死光了咋地”,动手就要打那个传旨的黄门官。一路撵着小黄门追到外头,吓得那小黄门一边罩头跑一边回嘴:“你这个穷酸落魄的鬼主簿,敢打门下侍中的人。回头让咱头儿参了君上,来拆了你鸿胪寺!”
馥千渊在门内听得小黄门叫嚷,眼皮轻轻一跳。
琼林宴后储君行再也没召见过他,想来是有心冷他一冷。帝君这个姿态一摆出来,朝中众人便都当那夜留宿不过是储君行一时兴起,过后恐怕连睡的是谁也不记得了。区区一个传旨黄门郎都敢这样叫嚣不休,可见百官都是怎么看他的了。
况且这次行宫督造的事,不也就是有人看他不顺眼,给了道下马威么?
霍青城抓着柄大扫帚,挂长着脸从门外走进来,看着馥千渊道:“他老婆的,上次是翰林院的书被虫子咬了,大秋风天里要晒书,说什么没人搬喊我们去帮手搬书。这次又说建造行宫没人监工要你去督造,君上是不是脑袋被门夹过了居然会批准?自古刑不上大夫,难道就不念着你是个读书人,竟要你去做这种有辱斯文的体力活?这跟上刑有什么区别?”
馥千渊竟噗嗤一声笑了:“当然有区别。你可不知道上刑里头有种腐刑,是要割命根子的么?正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不过是要我们去搬个书,督个工,多学点技艺,官做不成的话不定还能谋口饭吃,不致于饿死。”
心里却是冷笑,储君行故意由着别人欺辱他,是想要他去求他吧?
做梦。
不过是一口闲气,忍了又能怎样?
霍青城还要再骂,馥千渊手指了指后院:“你的甘草碧绿粥要烧糊了。”霍青城一拍脑袋,大叫着扔了扫帚冲进去后院,去挽救他碧绿粥。
三日后,馥千渊带着霍青城到了骊山行宫。行宫里要挖个温泉池子,寒风裹着泥尘石粉漫天飞,场上还有木匠不断锯着木料,又夹裹了木屑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况且又是成天地站在风口吹风吃灰,行宫督造,可真是个苦差事。
霍青城苦着脸像条死狗,馥千渊便打发他到山下找东西吃。自己却端正吹着当胸寒风,没有懈怠的姿态。
冬天夜里下了雪,藏书阁里燃着暖碳,门一开,那暖热气熏得夹风扑来的雪花瞬间融化,湿哒哒沾了门口一块地。
殷九墨走到门前,骆冰从门里出来,冲他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里面。
不及凝眉细听,门内已经传来几声呻嗳,分明是男子的声音,却软得叫人酥骨。殷九墨不用分辨,就知道那男人是四方营十六卫司阶,陈翎。仗着得储君行几分看中,成天撒娇卖痴扭捏作态。那日琼林宴上便是他挑了馥千渊来作诗,活叫人看他吃干醋看笑话。
储君行隐隐说了什么,陈翎就作弄得越发泼浪,也不知又缠着储君行要什么好处。殷九墨眉头跳了跳,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
果然就听得储君行轻幽幽一句“滚”,很快,门就被一把拉开。
陈翎惨白着脸看见殷九墨,竟也不理会一声,一手拢着凌乱的衣襟,扭了头气冲冲地跑了。
殷九墨懒得同他计较,直接推门进了藏书阁。
储君行却是发肃衣整全没有一丝情动的样,已经翻了文疏在手,看见殷九墨淡淡道:“九墨来了。”
殷九墨道:“陈翎又惹君上生气了?”
储君行目光看着文疏,脸上波澜不兴:“他那点小性子,朕有那个闲工夫同他置气。由着他去冷静几日。”
殷九墨道不语。陈翎不过笑起来有几分姜臣绛的影子,性格却是十足的不知进退。也不知储君行怎么就忍受下来,宠得他如今只把君上的脾气当成了情趣。
储君行知道殷九墨自然是不喜欢陈翎,也不同他说了,就道:“你今天去过骊山了?他怎么样?”
问的当然是馥千渊。殷九墨道:“还成。正毫不懈怠地督着工程呢。只是环境恶劣,看样子是病了,不停地咳嗽。”
顿了顿,又说:“君上既然关心着,又为何要让那些人作践他?”
储君行仍旧淡淡地:“朕不过要他明白一个道理,他所在的地方,就像个无边的深潭。朕若不伸手拉他,他就只能在里边沉溺。生也不能,死也不能。他性子太烈,只有在外边冷透了,才晓得朕这里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