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林子里狂奔,绵密的白雪落在常青树上,听不见天地间的风吹雪落,也听不见那震慑天地的警报鸣笛,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一下又一下,响彻整个有意识的范围。脚下的积雪很厚,每踩一脚,鞋子就被掩进去,再拔出来,到裤腿已经湿透,茂密的树在林间,她其实跑得并不快,一脚深一脚又浅,末了,是连爬带滚跌出去的。
林外果然是海,和远处的天连成一片,六指穿着件冲锋衣,听到身后有动静,立马转过去将她扶起来。她的头发散了,挂着带雪的树枝,颧骨和额头上都有血块淤青,眼睛里包着泪花,大口喘着气,像刚从死亡线上逃回来。六指带她爬嶙峋狰狞的礁石,她体力透支,抠着巨石的手指又青又白,借助他的臂力才爬了上去,却又被奇形怪状的石尖磕着膝盖,也不说疼,继续往上爬,直到越过这里,进了停在岸边的汽车才松口气。她疲惫的身体放松,精神却仍旧高度紧张,一脸期盼地看着六指,说一定要救杨振出来。
六指打开保温瓶,递给她热水,又把挂在她头发上的树枝取下来:“车里有暖气,你先把鞋脱了,再这么捂下去,落个关节炎就麻烦了。”
她拿着水,也不弯腰,三两下就将鞋子蹬出去,踩在有热气的地毯上,这才觉得冷极了,又用手捂脸,还是看着他:“好多警察,他们全都逼着阿振,追了好几百公里,他让我下车,我本来想把他也拽下来,可他开着车就往回走了……他们有枪,好多人开枪……那么多人,他就算再能打也打不过的……”这一次却没哭,思维果断像个男人,“杀了人会被判刑的,我们找律师,一定不让他判死刑,只要他活着,不管多少年,我等他出来。”
六指不紧不慢地开着车,慢条斯理地看了她一眼:“他能想到把你交给我,你就该想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到海兰泡的当天,他已经把个人资产转成现金,现在估计都发给那帮弟兄们了,所有跟着他的人都被安排好,这说明他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而你,是最后一个被安排的。”这些计划,是杨振给他打电话托付苏颜时,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带过,六指何其聪明,俩人之间又何其默契,没怎么细说他也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苏颜愣了愣,双手还保持捂脸的动作,再说话的时候多了许多不耐烦:“我在和你商量要怎么救他出来,你说这个干什么!他怎么安排我不管,也不接受这莫名其妙的安排,我看着他空手朝那些警察走过去,亲眼看着的!他这么尽力保我周全,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受苦!现在我算是明白他们为什么死心塌地跟着他了,不论他手下是谁知道今天发生的事,都不会无动于衷的,何况是我,我还那么爱他……”说到这个就想哭,她吸了吸鼻子,“六指我们回去吧,不是涉案人,警察不会来抓的……要是你不愿意,我就一个人回去。”
六指挑眉:“你怎么回?”
她气不打一处来,这人还真让她一个人回,算什么生死哥儿们。“你送我到车站、码头、机场……随便一个都行!”
“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偷渡客。”
“那你放我下去,总能走回去的!”
“等你走到,黄花菜都凉了!”他半开车窗,摸出支烟,“我说过不回了么?这么多年,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天底下讲义气重情义的又不只他一个。”
苏颜沉默地低下头,又是这幅罪孽深重的表情,六指叹口气,掐了烟,打着方向盘将车调了头,她倒是很明白的样子,还小声地说谢谢。他觉得此生必定会被这两个人搞疯,好不容易带着苏颜走了,苏颜不仅没喜欢他,反而比以前更爱杨振,好不容易决定要回去帮衬杨振,他却在他走前打来电话,说要把苏颜托付给他,原话怎么说来着,说的是:“我把钱发给大家了,但是没有你的份,你拐走我的爱人,没道理还给你生活费。”顿了顿又说,“但今天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从今往后苏颜就交给你照顾,我会马上送她到海蓝泡东边的边境海,你到那里接她……以后,好好待她。”
他并不知道那时杨振提了半袋子香菇和几个面人,正在绵绵细雨中往苏颜身边赶,这世上没什么能让他把一生所爱拱手让人,除非发生连他都自身难保的大事,他的语气像命令,六指却偏生听出了恳求……生死攸关还把这种事办理得毫不拖泥带水,不愧是大哥杨振!也只有他杨振。
可就像苏颜说的,他凭什么自作主张地安排每一个人,承受这样的安排,谁的良心过得去,他倒想问问他,这些年兄弟是不是白做了,独挑大梁是他出面,栽跟头坐牢还是他出面,把他六指看成什么人了?当年在老庙里那桩铜质关二爷跟前,他们义结金兰,还跪地拜天磕了三个响头,说着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虽然当时年纪小,可那三个磕头是真,那义海豪情的誓言也是真,怎么到头来,他却想撇下他一个人去赴死。
六指当然要回去,回去告诉杨振,拜把子兄弟可不是这么个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