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一年暮秋,霜降刚过,晋北高原腹地塞外古城大同府便悄无声息地迎来第一场初雪。年景大旱,城外阡陌纵横,一眼望去,田野间白茫茫的甚是干净。那雪从巳时开始飘落,起先并没有丝毫迹象,早起饭刚过,那天虽变得有些阴沉,倒显得闷燥憋气,万没料到这竟是个下雪的天儿。雪纷纷扬扬弥散整个苍穹时,象飞絮般轻柔,尚未及落地便消失得了无痕迹。看看那天色,雾蒙蒙的不甚清爽,如同一块无尽头的灰白色的布料遮得严实。待远远近近屋脊上、瓦棱上、树杈间、青石板路面上渐渐覆上一层淡淡的白面儿,人们尚才惊呼道:下雪了。
夏秋无雨,整个大同府土地早已干裂,庄稼几乎颗粒无收。从左云、右玉、天镇、阳高一带流浪的难民早在一个月前便断断续续往城里涌。城外,沿御河两岸搭满了大大小小的帐蓬、窝棚,落魂旗人、汉人、回民、蒙古人等云集大同。一时,城内物价飞涨,粮价更是一日三涨。从秋下市面上最贵石米一两七八钱银子直涨到现如今的二两四钱,且势头丝毫不减。人们纷纷担心:这漫长的严冬该当如何过。
漫天飞雪正是在这貌似平静的大同城上方越来越密集,不到午间时分,那雪片已变得宛如鹅毛般大小,铺天盖地的往下洒落。不到顿饭工夫,世界已是一派银装素裹。
一骑马从城外官道上疾驰而来,马上的汉子年约二十来岁,头戴遮耳棉帽,两边架了厚厚的耳套,身上裹一件崭新的翻羊皮袱,白花花的,甚是耀眼。临近南门城楼,马上的汉子方觉门洞内早聚了一伙躲雪避害的难民。忙及拉缰,那马已是收蹄不住,一步不停从难民中间仅容一辆车通过的甬道间驰过。马蹄上卷裹的碎雪连带了泥水四散飞溅。一时,门洞内本自蜷缩的蓬头垢面的难民纷纷起身不住叫骂:
“****娘的,瞎眼了么,也不看看有人没人,倒是在你家炕头上跑么!”
“你倒有力气叫嚷,睡你的觉!人家自在城门洞里跑,与你有球相干?又没踩着了你!”
“老天爷啊,踩了身上倒一了百了,这死不死活不活的,能扛过这冬么?呜呜。”一老者哭道,往紧裹了裹身上破烂的翻羊皮袱。
一出城门洞,马上的汉子总算硬硬的收了缰。听得城门里的叫骂声,便偏腿下了马,有些不好意思地冲门内笑笑。从怀里掏出约有两许的碎银,大踏步向门内走来。
“大爷,实在不好意思,这马原是有些跑得急了些,收不住。没踩着您吧?”说着,便将那银子放进愕然看着自己的老者手里,“置些防寒衣物,这天怪冷。”
那老者抖抖嗦嗦接过来,颤着声音道:“好人那,好人那,敢问后生是哪里人?”那汉子眼见一城门难民都纷纷起身,眼睛睁得大大的瞅着那老者手中的碎银,便一抱拳,悄声道,“老人家,快快离了此地吧。”
“看什么看,没见过银子么,咋地想抢不成!这是大同府范家铺柜的伙计,这银子是范家给的,你们倒有那个贼心怕是没那个贼胆!”守门的兵士过来,吼喊一声,难民们方迟迟疑疑地重又躺下。
那兵士一把拉了汉子笑道:“你还不快走,小心让这些饿死鬼抢了你的马去!”那汉子道声谢,重又打马直向北城而来。
街面上两旁,市集明显失了些往日繁华的色调。一场大雪,街上静悄悄的。各商铺、饭庄的门檐下、台阶上都成了难民们随手搭个人字形窝棚临时避难之地。面带菜色、神色枯滞的难民从破烂的行李堆下、被窝卷内、雨棚中伸出头来看看,便又龟缩回去。
这幅破烂景象,马上的汉子实在不忍再看,便一夹马腹,狂驰而去。身后,漫漫的雪地里,一行马踪清晰可见。
“天香居”门前,那汉子下马,将马拴在门前的石桩上,拍拍罩得雪人一样的衣物,跺跺有些发麻的脚,便进了店内。
这当天气,自是饭庄营业冷清的时候。店内空无一人,只柜台上一个小伙计低头噼哩叭啦地敲打着算盘。一抬头,问道:“客官,吃饭么?”那汉子将棉帽和耳套脱下,笑道:“实是饿了,且给我弄些好饭菜来吃。”那伙计闻听,愣了一愣,从柜台下跑出来笑道:“你娘的,原来是你何耀峰啊,我倒是谁!怎的连了近一个月没见着你,我倒以为你被少东家销号了呢!”何耀峰虎了脸道:“你倒被少东家销号了!”晋北商家,铺内说笑,最是忌讳说这被铺柜销号的话头。那伙计漏了口,忙道:“你瞅我这嘴,不是大冷的天么,想是僵得舌头直不过弯来了,且暖暖身子,我给你弄些热汤来喝。”何耀峰突地一笑:“别给爷这假献殷勤了,爷不吃你那一套。少东家在不在?”那小伙计指了后院道:“自一个月前老东家回了天延村,少东家压根就没出过这‘天香居’的门。”何耀峰眉头一皱,哼了一声,便向后院走去。
刚走近东房窗根下,便听得里边范忠庭忿忿道:“一石粮竟然涨到二两多银子,还象个世道么,老百姓怎么活?满大同都是难民,各商家却因了供应军需囤积居奇,十成粮食供不得往年三成。本来,今年年景不好,周围府县粮食就缺,都这般价高,这么多商家都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