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转移对疼痛的注意力,囚犯们就相互攀扯闲聊。邻近王经的那人一个劲地唤王经:“喂,那位小哥,别一声不吭站在这里,要站出病来的,咱唠唠。犯了什么事被罚在这里?”
王经没好气地说:“犯了宵禁令。”
那汉子轻蔑地说:“这犯的是哪门子法,居然也要站猪笼?真是他妈的冤枉。”
王经仿佛见到了知音,立刻感叹道:“是呀,要不是无家可归,哪会深更半夜在大街上溜达,毁我这一世清名。敢问这位大哥何故至此啊?”
汉子道:“也是冤枉的,偷了别人一吊钱而已。”
王经心中暗笑:“冤枉个屁。”但没有说出口。那汉子似乎看出了王经的想法,补充道:“那些公人们,每天东市西市这么一逛,钱就自己哗哗地流到他们的褡裢里,都不消他们劳动金口。哪一文是他们赚得的?还不和偷一样!老子就拿了这一吊混口饭吃,凭什么关这儿。”
王经一想也对,自己苦苦攒得的三吊钱,就被他们平白无故拿走了,好似天经地义的事,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这真是应了书上说的:“窃国者侯 窃钩者诛”了。尽管那些公人们还算不上窃国者,但王经懊丧地发现,自己却已经完完全全地沦落到窃钩者这个阶层了。
那汉子说得还很兴奋,问王经:“小兄弟以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王经想了想,说:“从军。”他隐隐觉得自己心底里还有个声音在说自己是读书人,但他实在不好意思把这段经历说出来——天底下哪有像他混得这样惨的读书人呢?
那汉子竟忽然来劲了,两眼放光道:“我也是当兵的,在朔方军。你咧?”
“在安西。”
汉子说:“听说安西军新败,你可是败退来的?”
王经道:“正是。老哥你何以至此?”
那汉子眼神变得无限哀伤,用脚跺了跺牢笼,发出笃笃的木头撞击声。王经这才发现,这个人装这个木头假腿。
汉子道:“就因为这,坏了一世前程。”
王经说:“不是说朔方的郭大帅爱兵如子……”
汉子道:“那也得看运气。我当兵那么多年,直到被砍瘸了腿,就楞是没见过郭子仪一回。”
王经欣慰地想,自己好歹见过高仙芝——可又有什么用呢?现在还不是一样关在笼子里。更何况,高仙芝做的唯一和自己沾边的事,就是打死了自己的朋友习武。若不是因为这样,他现在多半应该和习武为伴留在军中,又何至于无依无靠地流落街头呢?
汉子说起自己的从军经历,就越发地愤愤不平:“老子二十多岁就从军打仗,替朝廷鞍前马后打了十来年的仗,连自己一条腿都上了贡了。到现在朝廷居然要我站猪笼!为朝廷尽忠十多年,就落个这下场,你说说寒心不寒心。”
王经点点头。自从流落到长安后,他自己也寒心:二十多年间一直老老实实做人,没犯过什么滔天罪孽,结果弄得背井离乡;后来为国打仗数年,结果又缝兵败,做了天子脚下的流民,还被关进猪笼。自己真不知是前世里得罪了谁,命中竟如此多灾。
王经问:“敢问老哥在京城内如何谋生?”
那汉子长叹一声,半晌说:“什么都干,不说也罢……”
王经就不再问了。汉子后来告诉王经,若是生计遇到困难,他总会去城中西市的裴记酒肆,城中唯有那里,肯给流民施舍些剩饭。只要放下脸面,总能混点食吃。
王经牢牢记住了这个地方。
傍晚,王经被放了出来,拖着浑身疼痛的身躯,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他依旧无处安身,于是缩在西市的阙楼下过了一宿。
第二日,王经在西市不断地转悠,他不是在找活,而是在犹豫。他一大清早就摸到了裴记酒肆的位置,但他不能决定自己是不是要到那里去讨些吃的,就如几年前流落长安时一样。可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到了中午,王经咕咕叫的肚子替他做了决定,他最终硬着头皮来到店门口的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