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鱼将老头子扶进厕所隔间,掀开马桶盖子,把这堆烂泥歇下来,然后走到外面去。刘丽站在门口烦躁地整理着衣裳,“真是,才穿的新衣服,弄皱了。”
钟鱼尴尬地笑道:“没想到半年后我们在这里见面了。”
“是,没想到。”刘丽看一眼钟鱼的穿着,“你怎么干上这个了,给人扫厕所?”
“干什么不是干呐,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嘛。”钟鱼无所谓道。
“哦,是。”刘丽清淡地一笑。
里面传出翻江倒海的呕吐声,刘丽不由得厌恶地皱起眉头。钟鱼连忙关上门,试探着问:
“他是……你们领导啊?喝这么多。”
“什么领导,用得上的人。”刘丽捋着头发,“我不是正在办签证嘛,没海外关系。”
“签……签证?签什么证?”
“当然是出国签证啊。”刘丽奚落道,“你可真是井底之蛙。”
“你,你要出国啊?”钟鱼惊愕道。
“嗯。准备办美国。”刘丽淡定道。
“我说……你这?”钟鱼不可思议地搔着脑袋,“跑那么远干嘛,人生地不熟的,两眼一抹黑?”
“切,干嘛?淘金呐。”刘丽嗤笑一声,“现在出国热你不知道?人人都削尖了脑袋往外奔,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再不抓住机会,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出国……美国?”钟鱼还是不可思议,“好办吗,这事?”
“麻烦透了。”刘丽烦恼道,“又是护照又是出境卡,还要请人填一大堆表格,弄不好还拒签,我都跑一个多月了,才有点眉目。”
“是麻烦,啧……”钟鱼摇头叹息,“不行算了,你工作单位不是挺好嘛,没必要。”
“算了?你说得轻松!”刘丽激动道,“学英语学得我脑仁疼,钱砸进去好几千,光买个指标就用了几大百,家里都掏空了,到处借的债,我必须出去,没有退路!”
“那你……将来还回来吗?”钟鱼小心地问。
“不回。”刘丽斩钉截铁地说。
“可这里是咱的祖国啊,生咱养咱的地方。”钟鱼愈发不可理解。
“哼!祖国?”刘丽哼笑道,“祖国给了我什么?从小吃不饱长大二劳改,虚度了几十年。你爱国是吧?国爱你了吗?还不是一身粗布衣裳给人扫厕所?”
钟鱼被噎得哑口无言。好半天才开口道:“土肥和你……他知道吗?他现在还好吧?”
“他进去了,你不知道?”
“进哪儿了?”钟鱼怔怔地问。
“监狱呀,贪污受贿,判了七年。”
“啊!?”钟鱼十分震惊,“他,他……怎么会……”
“进去也是自找的!”刘丽鄙薄道,“上次托他弄二十台彩电,回扣一分没少要,还老同学呢。”
“这个土肥呀,怎么把自己弄到这一步。”钟鱼痛心道,“那他在里面过得……你去看过他没有?”
“我凭什么看望他呀,自己的事还顾不过来!”刘丽嗔怪道。
钟鱼心寒地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头子扶着墙从卫生间走出来,一脸调笑地搂过刘丽的肩膀,“痛,痛快……这酒喝的。”
刘丽立刻换上一副承欢的笑脸,“让你别喝那么多,偏不听。”
钟鱼看着刘丽架着老头子摇摇晃晃走去的背影,动情地喊了一声:“刘丽!咱们今后怕是难得相见,就此告别,老同学你多保重,保重!”
“再见,再见。”刘丽敷衍地摆摆手。
“你,你还认识这么个东西?”老头子口齿含混地说。
“嗨,同学而已,皇帝还有几个穷亲戚呢”……
钟鱼目送他们消失在视线中,百感交集地对自己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在川西监狱的服刑人员亲友会见室里,钟鱼再次见到了土肥;剃着光头,胡子拉碴,一身灰色囚衣。二人四目相望,中间隔着一道厚厚的玻璃墙,使钟鱼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咫尺天涯”。
“洪军啊,我不知道你……不然早来了。”钟鱼勉强笑道,“你……在里面还好吧?”
“唉……”土肥沉默半晌开口道,“自从我犯了事,谁都不愿意见我,像躲瘟神一样,没想到今天你能来。”
“咱们是老同学嘛,应该的。”钟鱼安抚道,“我给你带了点水果,还有两条烟,他们说检查过后再拿给你。”
“水果吃不下,烟是需要的。”土肥失神道,“烟是好东西啊……”
“洪军,我不太明白,不知该不该问,你……”钟鱼欲言又止。
“我是自作自受!”土肥恨然道,“手中有点权力不知怎么飘好了,结果飘得越高,摔得越重,活该我是!”
“谁都有跌倒的时候,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就是了,想开点,啊。”钟鱼宽心道,“日子长着呢,希望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