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火佬寨四十八名的知青全部记录在案,唯独没有他的名字,再细细地滤一遍,还是没有。钟鱼的脑袋“嗡”一声胀大了。撑着桌子痛苦地摇头,“怎么可能呢……”
“这下相信了吧。”胖办事员夺回册子,锁进抽屉。向后靠在藤椅上,舒坦地帮他分析,“造成这样的情况的原因呢,或者是人已经死了,或者是已经迁出……不对,这些是要备注的。那只有一种解释了……”她怀疑地上下打量钟鱼,“根本没有你这个人,所以就没有原始记录。”
“那我是鬼吗!”钟鱼拍桌子吼道。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请你出去,不要影响我办公!”胖姑娘官威震怒。
钟鱼脚底灌铅地走到门口,回过头问:“丫头,你今年不满二十岁吧?”
“干嘛!?”
“哥当年上山下乡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撒尿和泥呢,装什么孙子。”
“你给我滚!”胖姑娘拍案而起。
钟鱼走进派出所,隔着玻璃窗口,紧张地看户籍警查询。
“找到了,有你的名字。”
“哎呦……谢谢。”钟鱼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可是已经销户了。”民警抬头告诉他。
“啊!?”钟鱼愕然。“怎么会呢,我是68年年底落的集体户,那时候还是生产兵团呢,这么多年一直没办理过迁移。”他探进脑袋,“麻烦您,再帮我查查。”
民警看一眼资料说:“户口是在74年12月注销的。你回忆一下,其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74年12月……”钟鱼想起来了,正是他背负纵火犯的罪名逃亡的日子,没想到五年后还在因果报应。
“可……可是那事已经了了。”
“哦?什么事?”民警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不……不假外出的事。”
“嗬,这么简单?”民警慢条斯理地拧开茶杯盖子,吹一吹,呷一口,吐出一根茶梗,“……进去过吧?”
“进……进哪儿?”
“监狱呀。”民警的目光刷地犀利起来,“只有两种解释,一,本人死亡;二,服刑人员。”
“我都不是我。”
民警嗤笑一声,仿佛已经洞悉他的拙劣骗术,“你听好了,服刑人员的户口注销或休眠,刑满后凭释放证明重新上户,再办理迁移,这样一个流程……你的释放证呢?”
“我没有释放证我。”
“咹?没有?那你是怎么出来的?”民警神情警惕,瞄一眼墙上挂着的铐子。
“有,有。我忘哪儿了,再回去找找。”
钟鱼唯唯诺诺地退身而出。此地非久留之地,再盘问下去说不定翻出陈年旧账,来一个陈饭重炒,老账新算。
钟鱼站在阳光下,脑袋里是一望无际的空白,心里是冰雪皑皑的寒冬。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在背后拍一下他的肩膀:
“嘿,发什么呆呢?”
钟鱼回头一看,刘丽一身簇新,背着行李,整装待发的模样。
“刘丽啊,你,你怎么才走?”
“我得办交接呀,带会新手才行,耽搁了。你呢?”
“我也准备今天走。”
“好啊,咱们一路,正愁没伴呢。”
“我走不成了。”钟鱼痛苦道,“没有粮本,户口也注销了。”
“啊?!”刘丽惊讶道,“为什么呀?”
“我也说不清楚。”钟鱼拉住刘丽的手,“你人熟,帮忙打听打听,想想办法,拜托了!”
“这个……”刘丽面露难色,“知青办和派出所那边我并不熟,只是个声音熟,不管用。”
一辆溅满泥浆的客车“吱嘎”一身刹停在大院门口,刘丽看一眼急切地说:“我得走了,不然赶不上到临沧的长途汽车了……你再想想办法吧,别着急,兴许哪里弄错了。”
刘丽说着疾步走去。钟鱼伸出手无望地喊:“刘丽,刘丽……”
她刚走到大门口,一个清瘦的男人斜刺里冲出来,拦住去路,男人三十来岁的样子,应该是名当地干部;穿一身藏蓝中山装,头上包了头巾,脚穿绿胶鞋。佤族干部都是这个装扮,而且皮肤黝黑。
男人一把牵住刘丽的手,一副痛苦不堪无力自拔的表情,语无伦次地恳求着什么。刘丽则面若冰霜义无反顾的姿态,丢下一句决绝的话便要离开。男人紧攥她的手不放,拼尽一切力量苦苦哀求,生怕这一放便成为永别。钟鱼看到他仿佛要跪下了。
“放开我!”刘丽吼道,“我们之间不可能了!不可能!”说罢挣脱他束缚,径直登上车门。
汽车一路尘烟,刘丽无可挽留地离去了。留下了呆呆伫望的断肠人。半晌,他失魂落魄地回身走来,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钟鱼看清他脸上心灰意冷永失我爱的绝恋表情。
“是不可能。”钟鱼感同身受地旁白,“佤族男人爱上汉族女人,佤族女人爱上汉族男人,都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