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人不用客气。你们什么时候演出?”
“后天。”
“到时我一定去捧场,回头再给你开个庆功宴。”钟鱼吞下最后一只荷包蛋说,“说定了,不见不散。”
第三天一早,钟鱼兴冲冲地奔赴前进中学。操场中央的多功能“斗鬼台”已经围上了大红的布幔,成了舞台,正中悬挂着四十八吋的毛主席像,上方一条长横幅——
“城区中学革命造反团热烈庆祝《五?一六通知》一周年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汇报演出。”
演出尚未开始,台下闹哄哄的,各派的“兵痞”来了不少,身上揣着家伙,呼朋引类,各据一方。钟鱼看到了牛二一伙人,晃着膀子在场子里游逛。钟鱼挤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
“嘿,牛二,怎么今天这么雅兴?”
“操,鱼头哇。”牛二大大咧咧地说:“这么多靓婆子慰问咱们哥们儿,能不来吗?不看白不看呐。”
钟鱼掏出烟,递给牛二一支,又一一递给他的兄弟们,给牛二擦燃火坏笑道:“看画册不比看这个提劲?”
“提个屁劲呀!”牛二喷出一口烟雾,“看得我直上火,他妈的半夜流鼻血,不解渴呀。”
一个手下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牛哥牛哥!我看到风雷动的老狗了,那头树杈上坐着呢!”
“丫也敢来?找死!”牛二烟头一丢,“走!”带领一伙人滋事去了。
趁时间尚早,钟鱼窜至后台下,想提前一瞻苟菲的扮相。刚一探身进入,便闻到一股秽浊的屎尿味,上方的木板缝隙沤发出的,想必是牛鬼蛇神挨斗时大小便失禁的遗溺。
后台人来人往,一团忙乱。候场的宣传队员们油妆重彩,大红的脸蛋粗黑的眉毛,此时正抓紧时间热身;伸腰,压腿,吊嗓子,酝酿情绪。样板戏里的敌我人等均在。李玉和、铁梅、李奶奶、鸠山,阿庆嫂、胡传魁、刁德一,柯湘、雷刚、温其久,南霸天、吴琼花、洪常青及若干娘子军。钟鱼还看到了一身藏装准备唱《洗衣歌》的本校队员刘丽、陈冬花、冷月仙等人,独不见苟菲版的喜儿。又仔细睃巡一圈,连她爹杨白劳都瞅见了,戴着破棉帽子正撩逗一娘子军呢,可苟菲仍不见踪影。
“哪儿去了呢?……”钟鱼正狐疑之际,身后传出一句轻声的问话:
“舒服点了吗?”
苟菲的声音。钟鱼回身寻觅,一间挂帘的小隔间里人影绰绰。撩开一角向内窥探,里面堆满道具什物,一盏十五瓦的灯泡昏黄地照着,灯下站着一位姑娘;粗布小红袄,油光大辫,正是“喜儿”。她面前箱子上坐着的人该是“大春”了,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穷人褂子。终于在小黑屋里找到二人钟鱼太激动了——捉奸者的激动。因为“大春”正是庆子那厮!两人,两人亲嘴呐!不,准确地说是刚刚亲完一嘴,正在意犹未尽的深情对视中:苟菲俯身向下,两手捧着庆子的脸,庆子则仰脸向上,两人的鼻尖几乎贴到一起。
“大春”开口说话了:“还得再来一下。”
钟鱼怒火中烧,掉头即走,冷不防和迎面走来的“刁德一”撞了个满怀,后者痛得直咧嘴,但看到钟鱼穷凶极恶的样子,没敢责问。
钟鱼铁青着脸走出后台,穿过操场,铁青着脸走出校门。走出一段后他又返身回走,来到“怒澜墙”的大字报墙下,一一寻找。满眼新贴上去的战斗檄文里,很快发现了笔走龙蛇的“鬼见愁”的手迹。钟鱼的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靠上前,用身体掩护着,伸出一根手指,蘸上唾沫,沿着一个笔饱墨酣的“!”的轨迹向上,画上一弧半圆的弯钩;又蘸上一口唾沫,力透纸背地篡改第二个“!”……四个铮铮兀立的“!”全戴上瓜皮帽后,才嘴唇墨黑地恨恨离去。
钟鱼颓废地坐在武卫街的餐桌前,面前的一碗“板凳抄手”已经凉透。他的手指叉进头发里,筷子悬停在脑门上,“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痛定思痛,他还在还原那句对白——
“舒服点了吗?”
“还得再来一下。”
语言简洁有力毫无铺垫,说明不是一回两回了,调情都省了直奔主题,一对屡屡偷情的狗男女呀!紧身小红袄一穿,风姿绰约,分外妖娆,那厢一上妆,浓眉大眼,鼻直口阔,更显英俊,两下难耐欲火,一拍即和,牵手就进了小黑屋苟且,一对狗男女呀!想亲就亲,还要一次亲个够,还得“再来一下”。钟鱼痛心地想,自己处心积虑都他妈快摔零碎了,才肤浅地来那么一下,太他妈冤了——可是不对呀,姿势错了,应该是男的站着女的小鸟依人才对呀?……迫不及待地退火,连他妈占位都反了,一对狗男女呀!……
凡失恋的人,不是在这打击中沉沦,就是在这打击中猛醒,钟鱼沉沦了。他脚步踉跄着来到“赵老二米酒店”,扶着柜台,沙嗄着声音说:
“两碗酒……别兑水,我多付钱。”
老二紧张地看看四周,小声说:“别瞎说,我的酒没兑……多少水。”
钟鱼蓬乱着头发,敲击着柜台呻吟:“我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