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又是一年春至,各地举子进京赶考,自从去年礼部颁了新的大比章程,原本只举茂才,考举人的一些科目,如律法、吏历等,也分门别类,可上贡生榜,一时间确有其才的,或是投机取巧的,也汇聚了不少算不得正经“仕子”的读书人。
读了多年圣贤书,满脑子四书五经的书生们或也对此有些不满,然而对比前年,豁除乐户、细民、佃仆、贱民、海上疍户贱籍,销册为良,与齐民共同编户,工商子弟允许参加科考的这一政令,加几门选修的考试项目,又算得了什么?
前年政令初下时,大力推赞这政令的礼部尚书蔡棋每日都要遭受当面背后、不知凡几的咒骂,说他毕竟是草芥微末出身,上不了台面,骨子里就粗鄙,竟甘愿和那些贱民同列。还有人往蔡棋家门上泼粪水,揣着刀子在散朝路上拦截,种种行径,不一而足。
京中贵介亦有人放话说,这政令就算皇上给加了玺印,也只能是一纸空文。
然而不论是等着看笑话的,担忧新政不能施行的,或是无动于衷无所谓的,都意外看见了,这政令竟平平稳稳地走了下来。
两年间释出贱籍的细民为数甚众,至今岁又是大比之年,赴京赶考的举子之中,竟然真有商户出身的。
意外之余,便有人察觉,如今朝中,高官大员虽还多是出自世族大姓,但不论是六部、六科、翰林,还是都察院、通政司、布政司,寒门庶人的低品级官吏早已远远多于世家安插的人脉——且这些人吃苦肯干,能做实事,也就抓得住科部里的权,。
再细查这几届的科考,取士也大多出身低微,不由得就更让人心惊——这样下去,再过十年二十年,这些官场新秀便要取代了老人,是不是朝堂上就成了下等人的天下?他们这些勋贵旧姓人家,还有立足之地么?
什么时候,今上也和先皇永宪帝一样,喜好用出身低下的官员了?分明前些年还不是如此情形,此中必定有些诡异之处!
然而有眼力看得出当下局势的,才有几个人?等那些养尊处优,习惯了不动脑子的豪门贵人们能看见鼻子下面的那块地的时候,大势已成。
——所以祈瑧才不会将这些人看在眼里。
他计较、谋算的,以往是祈曈,现在是祈璨、祈耀,以后是整个天下的兴衰得失、九州清平——从来都没有这些肉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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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的祈璨,正端坐在华盖宫西殿宜济堂,双目微合,心中细细想着,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竟掌握不住这早已把玩在手心里的朝廷了。
先前的那道政令,他只是图名声好听,为了“立德”,这才盖上了玺印,发了下去,做个样子罢了,根本没想到这政令能施行。
毕竟上下有别,尊卑有序,多少年来都是如此,一时半会儿,说废了贱籍,许商户子弟报考,别说世家贵姓,就连普通平民大约也不能接受吧?那政令,摆着好看而已,谁会真的遵从。贱民就是贱民,没了那个贱民的称呼,就顿时高贵起来了么?
却怎么……两年来,这政令如此顺畅地,就推行下去了呢?
那些官吏们,并无得到什么严厉敦促,却竟然没有推三阻四,也没有阳奉阴违,竟然乖乖地照着政令,一个字不差地去办事了——谁指使他们这么做的?
着人探问了,都说是,那政令从内阁发下去,到了六部六科各司,众同侪皆尽心操持。就算有人于此心中不满,也不敢特立独行,只能跟着劳动起来了。
这情形……怎么可能是背后无人指使?
只是这人是谁呢?竟有这么大能耐,整个朝廷都能被他搅动起来。
此时再想想,当初是怎么会忽地起意,发了那道政令?祈璨细细琢磨,这决定虽是他自己做出的,可这个念头……是谁在他耳边念叨了什么,才引得他生出了这“立德”的念头,又是谁提了什么,他就把心思飘到了那些贱民身上,于是有了那想法的?
祈璨眼睫下垂,不动声色地瞟了瞟左右——这些人里头,谁起了外心?
能诱得他身边的人都叛了,还真是……那人玩弄人心,必然是一把好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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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往日就不太安分的人拉出来排了一遍,祈璨先排除了他的那个好儿子,二皇子祈耀。
祈耀虽说有几分本事,可他再怎么聪明能干,毕竟年轻,羽翼未丰,办的事情在祈璨看来,也就是小打小闹。
若说这不声不响的,就让那条本该阻碍重重的政令顺畅发下的本事,他还没有呢。且他正拉拢各家世族大姓,应该不会做这种自杀自灭、自斩臂膀的事吧……
不过也说不定……若他是想逼着这些宗族没了退路,只能投靠他,那么这一招,很是管用,也够狠了,这倒不是祈耀办不出的事情。
想起祈耀往日的一些个行径,面上是永远温和谦恭,带着些腼腆的样子,叫人以为他是只羊,内里却做些阴鹜之事,分毫不手软,实则是虎狼之性啊……
早年倒是没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