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乒乓球运动员荣国团为中国拿下了历史上第一个体育世界冠军后,担任中科院党组书记的张劲夫产生了一个想法:中科院能不能培养一批科技界的荣国团?随后,他从科学院各研究所的年轻人中挑出了4个人,政治上让他们当上全国青联委员,业务上提供种种学习、进修、到国外访问的条件,作为特殊的尖子去培养。4个人里,有搞大气研究的周秀骥,搞海洋研究的巢纪平,搞晶体结构的李芳华,以及从事固体地球科学研究的欧阳自远。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他们4位全部当选了中国科学院院士。但在那时,张劲夫显然执行了一条“修正主义路线”,被他赏识和推荐的一批“中国科技界的荣国团”自然成了典型的“修正主义苗子”。一段时间,欧阳自远成了地化所大字报批判的主要目标。先是“修正主义的苗子”,后又当上“地主阶级孝子贤孙”。欧阳自远每天到所里之后,第一件事情是看大字报,接受群众批判,接下来就是写大字报自我批判。
按照要求,欧阳自远每天必须写满10张大字报。能写什么呢?没有的事情怎么编都编不出10张纸。干过的事,能在大字报上写的,都能上纲到刘少奇“黑线”那里,而能牢牢和毛主席的红线挂上钩的,又几乎都不能往外说。写了第一天,第二天就没词了。于是,每天10张大字报可难住了曾翻山越岭勘探测量的欧阳自远。
或许还有一种心灵上的迷茫和困惑吧,欧阳自远学会了吸烟。即便到了今日,这位老先生依然是烟不离手,看着他以及被微微熏黄的手指,完全可以感受到他在那段时光里的苦闷。
然而,香烟也无法帮助欧阳自远轻松地完成每天那十张大字报的任务。第三天,欧阳自远发现写的大字报没有人检查,便想了一个办法,开始抄报纸,抄报纸上的社论和重要文章。写10张大字报的任务好完成,但对“文化大革命”的不理解、怀疑、困惑和忧虑使欧阳自远无法摆脱沉重的压抑和内心的苦闷。
不过,那时对欧阳自远本人的冲击还不是很严重,只是在开某些批斗会时,要作为陪斗在旁边站站。比如说,批斗涂光炽时,作为涂光炽得意门生的欧阳自远自然难逃干系。
那之后,上班就是劳动改造。
当时,贵阳市到处都在挖地下防空洞,欧阳自远被派去扛水泥柱和水泥预制板。一根近百千克的水泥柱,由两个人扛。一次,和欧阳自远一起扛水泥柱的人,已经将那一头的水泥柱放到地上,欧阳自远这一头还压在肩上,结果造成尾椎骨折。虽然疼得撕心裂肺,但欧阳自远没敢吭声,没有去检查,继续日复一日地去工地,继续扛水泥柱,以致病根一直留到后来。
工地的活终于结束了,欧阳自远回到了所里,又被派去猪场劳动,每天打猪草,起猪粪。一天,回到家中,摇摇晃晃的欧阳自远连上床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下摔倒在地上。妻子将欧阳自远搀扶到床上,摸了摸他的额头,火炭一般烫。妻子立刻带欧阳自远去医院,化验结果出来了,转氨酶已经达到400多,是急性黄疸性肝炎。妻子担心欧阳自远这样回去还要继续参加劳动,而且开批斗会也要去,便请求医生让他住院。然而,医生说什么都不同意欧阳自远住院。无奈,妻子只好带欧阳自远回到家中。第二天,欧阳自远硬撑着还要去猪场上班,妻子看了看手里的温度表,高烧到39℃。妻子什么都不顾了,将欧阳自远关在家里,努力做各种好吃的给他吃,希望能调养好他的身体。幸好,造反派得知欧阳自远得了肝炎,也没有来逼他去猪场。
那时候,贵阳的供应是30%的大米,30%的面粉,剩下的都是苞谷。欧阳自远咽不下窝窝头,妻子每间隔一两天,凌晨4点钟就会走出家门,背着苞谷袋,去离市区几千米外的一个有水磨的小镇,将苞米粒磨成面,这样,她就可以给欧阳自远做棒子面粥喝了……在妻子的精心照顾下,欧阳自远的肝炎终于好了。
那个时候最让欧阳自远感到苦闷的,就是无法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科研工作做不成,有人做起了木匠活,有人开出一小块菜地,有人养起了鸡鸭。大院门口仍挂着一块偌大的牌子“中国科学院地球化学研究所”,让人多少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慨。
妻子买来一台缝纫机,开始教欧阳自远缝制衣服。有几天,欧阳自远的积极性很高,居然用一些旧衣服为两个孩子缝制出新衣服。妻子调侃着说道:“将来如果真的不要‘臭老九’了,咱们回老家当裁缝去……”
妻子说是这样说,但她心里清楚欧阳自远心中的郁结。每每看到欧阳自远呆呆地看着窗外,她的心就会疼。可是,她可以照顾好丈夫,能够舍身保护丈夫,却没有能力扭转那场运动,她只能无助地守护在丈夫身旁。
欧阳自远的心头有些悲哀,又有些满足。现在有时间看书了,除了核爆炸、陨石方面的书,欧阳自远还把1959年苏联开始探测月球以来的俄、英文资料,凡所里能找到的,都悄悄地弄来看了一遍。
后来,北京不断传来“打倒刘少奇”“揪斗彭德怀”的亢奋声浪,贵阳也弥漫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