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抚她,倒像一句话都没说到她心坎儿上。直到她离开的头一天,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我说得口渴么,起身倒了杯水,她直楞楞瞧着我,突然道:“宛芳,你只当我傻呀?”
“嗯?”
“你也像别人一样,瞧着我就跟个笑玩似的吧?”她剔着指甲,自己又否认了,“我也不要别人同情,你们给我的,我还得起就还,还不起只好欠着你们,可我劝你句话……”
“晓儿~”
“你别听着人前人后袁太太、袁太太好生受用呀,那是你想要的就这么抓在手里了,等哪天你手里空落落的,才晓得只要让你抓住那些个人呀、事呀,哪怕是一眨眼,死也值得。”
我怔在那儿,也听不懂,心里却泛着辛酸来,见她凭白老了十岁的面容,见她泛黄的指尖,见她枯了发叉的头发,见她那一脸的憔悴,只有眼睛里那种被调教出来的神采,是倌人们特有的——又是妩媚又是矜持,如今,她的眼里,又多些落寞与自嘲。
“宛芳,好事都不长的,你当我图什么呀?我只图自己痛快!”说时,她狠狠啐了一口,两只脚排开来,大咧咧坐在床上大口吸烟,烟雾缭绕的背后,她的笑,带着丝丝狠绝,不留余地。
“晓……”我斟酌着正要说什么呢,“咚咚”两声敲门声,轻巧的,似带着问讯。
“谁呀?进来吧。”我只当是服务生,说完又对着柳晓儿道:“话不是这么讲,你恋着谁不好要恋个戏子。戏子么,女人当他们是男人,男人又当他们是女人,他们连自己是谁也不晓得的呀。”
门吱哑开了,又静悄悄的没人说话。我讲完那句,柳晓儿吐出一个烟圈,烟圈背后,她抬起眼,唇角,恍恍然牵出个痴痴的笑。
顺着她狂喜的目光,我回身,也不由愣住了……
来人长身玉立,一件青色长衫也穿得服贴妥当,衣角一卷,飘然带些柔弱的书卷气。
“程、程先生……”我不禁诧异,也忘了礼节。程砚秋嘴角微抿,眉目半低,直走到床头,而床上的柳晓儿,半张着嘴,又惊又疑,狂喜之下,竟分不清是哭是笑。
程砚秋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枕边,动作轻巧得始终不曾碰到四周。
“程先生怎么来了?”片刻,我才想起招呼,又记起刚才的话,必然被他听去了,脸上一红,手里水杯洒了一地。
程砚秋也不瞧我,淡淡道:“别在上海滩待着了,回老家吧。”
柳晓儿像没听见似的,仓促从床上起来,披起她那件泛旧的大衣,殷勤拉过凳子,却连程砚秋的衣袖都不敢碰。
“程先生坐,快坐呀。宛芳,麻烦你去打茶,哦,对了,程先生爱吃柿子,宛芳你去街上瞧瞧买几个回来。”
她一叠声吩咐我,推着我往外走。程砚秋并不落座,只冷漠道:“不必了。我只来说一声,你要是再跟着我么……”他说时一顿,目光骤然一凛,“我也有法子让你连现在这点难堪也有不起的。”
“程先生……”柳晓儿想要拉住转身就走的程砚秋,手到他衣袖旁又停住了,“程先生既肯来,我也知足了,只求和程先生留个影,从此,再不追随。”
“晓儿,那又何必?”
“宛芳,你别劝我!我晓得自己什么人,程先生又是什么人。只是为了程先生,我在上海也立不得足,回老家么又待不住。”柳晓儿说着冷笑数声,再转向程砚秋,她的眼神也戾气了,逼近程砚秋道:“我白担了这虚名儿,一张照片么,程先生也舍不得给?”
我有些糊涂了,一张合影而已,能慰平生?但柳晓儿话语坚定,容不得质疑。抢一步拦在程砚秋身前,又换了种卑微的声调,“程先生怕不晓得,从前上海滩上哪家书寓最热闹?哪位倌人最红?连那些大人物想见我都难得一见,千金散尽,我不高兴么也是白搭的……”
柳晓儿忆及从前,唇边带丝恍惚的笑,瞬间,她也如同台上的戏子,隔着半米高的戏台,忽悠悠自己入了戏。
“程先生只当我一向是这个样子?哪里晓得你那些风光,在我眼里,也是稀松平常。”她说着笑了,一抬手,依旧是从前妩媚的姿态,而她面前的程砚秋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程先生,既然这样,不如就请程先生与柳晓儿合张影,也算安慰。”我在旁劝着,又道:“也不劳程先生移驾,我这就让我家司机去请个照相师傅来,也没别人瞧见,这样可好?”说时就往外走,程砚秋抬手道:“不必了!”
柳晓儿拿眼瞅着程砚秋,一双手微微握着,眉眼扭曲在一处,说不出的纠结紧张。
“向来我的规矩,不与观众留影,还请见谅。”
他果然是不肯的,不单不肯,脸色也没那么和善了,抬脚走了两步,又停在门口,背对柳晓儿道:“姑娘既然也红过,自然晓得人生如戏,何必当真。”
“站住!”柳晓儿喝了声,抢上前将那个信封掷在程砚秋面前,“我又不是乞丐,用得着你来施舍?这钱,你拿回去。”
信封被打开了,露出厚厚的一叠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