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上楼呢,陆祥远远迎上来,招面就说:“太太可回来了,少爷在家急得不行,又让我去找,我哪里晓得太太去哪儿啊,只好到这儿守着。太太快回去瞧瞧吧,少爷把招娣都骂哭了。”
“你们伺候人伺候惯了的,倒一天也离不得我,那还要你们做什么?”我呵他一句,陆祥也不敢顶嘴,唯唯称是,又赔笑道:“太太你还不晓得少爷的脾气呀,太太在么什么都好讲了,太太不在么天也塌下来的。”
我也不答,不自觉加快脚步,走到楼梯口才想起赵之谨,回头冲站在楼外的他喊道:“今天晚了,改天我作东,你要吃酒么就一次吃个够。”
他冲我挥了挥手,笑着转身离开。
电梯还没停稳,就听见一夫在屋里大声斥骂,铁闸门拉开了,我急着进屋,前脚才迈进去,“咣当”一声响,一夫拿着个空酒瓶使劲儿一掼,玻璃碎了满地,一屋子下人躲在门背后,耸着肩膀低着脑袋,都不敢出气儿。
“一夫……”我笑着喊他,十三少扭头瞧见我那一瞬,脸上的暴戾之气已化作一脸笑容,天真倒像个孩子。
“好好的又生气,东西摔坏了事小,气着自己身子可划得着呀?”
“生什么气呀,就是不小心么打破了。”他迎着我走过来,脸上还有些潮红,轻轻咳了两声,也不严重。
“你吃了酒?”
“嗯?”
“你瞧脸这么红。”他错过身子让出角落的镜子,镜子里我的脸也泛着红潮,却是匀净的,越显滋润。而镜中的他,还是那个众倌人倾慕的十三少,但脱了水一般,有气无力。
“赵之谨喽,好久不见么非要吃酒的,我推不过,陪他吃了几杯。”
十三少笑笑,低眉那瞬,分明有些落寞,我也只好做瞧不见,举起手里的包袱,笑道:“瞧,我给你买的什么?”
油皮纸撕开了,露出驼色的毛线,十三少就手一抖,那条长围巾已裹在他脖子上。
“路过那铺子,瞧见这围巾,正好配你才买的那件毛料大衣。”我替他整着衣裳,不知怎么眼角竟有些湿。
“怎么了?”十三少轻轻拉着我的指尖,将我半揽在怀里。蒋妈和招娣识趣的退出去了,屋里的碎玻璃还没扫,角落的落地镜照出我们两人的样子,我的额头抵在他肩上,静静的,说不出是谁更脆弱、谁更需要这个怀抱。
“酒吃多了么又闹酒疯了。”他低笑,末了将我抱得深些,“我等了一天,倒等回来了泪人儿。”
“我没哭。”
真的没哭,一直都没哭,直到我看见他,像个孩子一样软弱,而一直以来,都是他把我当小孩儿般宠着、惯着……
“我人么出去了,心么总惦着你,你要这样,我以后可敢迈出去半步呀?迈不出去么,你又看得厌了。”
他笑,搂着我也不说话,半晌,忽然低低哼起来,调子又缓,十三少气息又不够,断断续续,好半天我才听出那曲子,心里不由怔住,这下,泪是结结实实落了下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十三少只唱出最后两句的词,我以为自己忘了,谁知深刻入骨髓,终究忘不了。可巧,今天我也唱那么多曲儿,偏这曲子不曾在赵之谨跟前儿唱出来,没曾想,倒是十三少,一遍遍在我耳边低念着,他也不曾忘,这本来就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往事、契机,还有一切柔情的起始。
我拉着十三少的手,他的手心很暖,瘦削了的肩膀依旧有力。灯光点亮了他的眼眸,像一簇小小的火光,在深褐色的眼睛里闪。
“其实……”良久,我缓缓开口,说了两个字么又讲不下去了。十三少低头问我,“其实什么?”
我依偎在他怀里,半晌,才摇了摇头。
风很凉,带着湿意。窗外,一片叶随风落下又卷起,就这么乘着风,从打开的窗户一角飞进屋内,飘零在十三少肩头,我伸手取下,叶已尽黄,像燃烧的火焰,灿烂亦如天边最后一抹晚霞。
“不知不觉,夏天就结束了。”他叹了声,清瘦的脸,带着些许病态,连呼吸也隐隐有些倦意。
“要不要我陪你出去吃小馄饨?”我替他拉拢围巾,往昔那些温润的画面像浪一样扑过来,连声音也不自觉变得温柔。念着泪花的眼又笑望向他,轻松道:“你猜今天在街上我见到谁了?”
“谁?翠芳?她倒好久没来了。”
我一个劲儿摇头,低落的情绪又高涨起来。“柳晓儿呀,那个姘戏子的柳晓儿。”
“她不是被马有才赶出上海滩了?”十三少分明不感兴趣,却顺着我的意也追问起来。
“所以才奇怪呀,可惜没看真车子就过去了,问赵之谨么,他又没瞧见。”
十三少笑着拉我进卧室,一双眼贼眯着,显然没听进去。
“你听我讲呀,她这么回来,要让马有才晓得了还了得呀?再说我瞧她落魄得很,也难在上海滩立足了,回来还能做什么呀?”我一叠话罗嗦起来。
十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