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最美的时候,莫过于夕阳西照,江水泛着金黄的微波,江上的船只摇撸归港,远远看去,只是辉宏天地间的一叶剪影。汽笛声远远传来,天幕将要落下,这画面也将消失。
透过落地的玻璃窗,远处的江水像蒙着一层油纸,落日的余辉斜斜照入窗户,对面的人脸膛被映红了,没有酒,倒有酒的沉醉。
“宛芳,你……”他有些诧异,迟疑着没问出口。
咖啡厅不算大,靠墙那面全用镜子,人和物都印在镜中,好象扩大了一倍的空间,而在镜子背后,坐着另一个我——翘着腿,点燃的香烟在指间缓缓燃烧,鬓发烫卷了,十指染得鲜红。乍一看,连自己也会陌生。
“没事么抽着玩玩喽。”我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吐出烟雾,那团云雾背后,赵之谨想笑却只是牵了牵嘴角。
“一夫的病……”
“好多了!”我极快的打断他,最怕别人说起这个话题,“还是看你介绍的史密斯大夫么,最近倒是没见他咳血。”
“那就好。”赵之谨像有满腹的话要讲,反复斟酌,末了还是冲我笑笑,“你晓得的呀,这病么一不要急,二就是静养。富贵病么,只好富中养的。要在别人,愁也愁死了,可一夫什么身份呀?倒不怕后半生都闲着。”
“哼~”我不由鼻中冷哧,打断了赵之谨没说完的话。
“宛芳……”
“你晓得呀,一夫的为人,沾边不沾边的,都来求他,他心里又软,也不晓得算计,白送了多少出去呀?这两年进得少出得多,哪里经得起折腾?就是吃老本么,也要太平盛世呀,眼下到处人心惶惶,说不准哪天就打仗了,他是无所谓,我整天操这份心么都操碎了。”
赵之谨低头一笑,安慰道:“那倒不至于,他那个家你还不晓得呀,就算分了家么也不过九牛一毛。”
“最怕人这样讲的,只剩个空壳了,还都这么传。过几天杜月笙作寿,我到账房取账来瞧么……”话讲到一半儿,犹觉心惊,抬眼瞧赵之谨,他目光依旧诚恳,见我这样,少不得劝:“这几年乡下的租子不能按时,城里的生意也多少不一,投机的事风险也大得很。依我瞧,袁家虽然势微,到底是大族,你别太担心才好。”
我呆呆的,也拿这话安慰自己,烟蒂燃尽了,指尖微微一烫,这才回过神来,虚笑道:“你讲的是。总是我习惯了大手大脚么,一下子花销紧了,自己倒怕起来。”
“说得是呀。一夫身体不好,你再急出个病来可怎么好呀?”
我不耐烦的摆手,手指在眼边一晃,瞥见指尖已经发黄。
“你今天找我出来也有事啊?”我说着又点燃一支烟,赵之谨一愣,伸出手接过烟蒂,重重按在烟灰缸里,掐灭了,还不解气,又把满杯水倒进去许多。
我怔在那儿,眼角一阵阵发涩,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干笑道:“总要让人消遣的呀。”
“你无聊么,要逛街也好、推牌九也好、听戏看电影也好,都好过抽这个玩意儿啊。你以前不是劝我……”
“之谨。”我低低唤他的名字,对面的人住了口。
“以前么我也不懂事,现在,你说我要出去听戏虽然容易,他一个人在家里心里可好受呀?生病的人么又怕热闹,叫几个姐妹来家里推牌九么,一夫嘴上不说,脸上颜色也是不好,连我也过意不去,又懒得听她们问东问西……就是抽烟吧,碍不着谁。”话语一低,忍不住想哭。撇过脸吸吸鼻子,努力笑道:“我以前劝你的话现在也作数的,可你别来劝我,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咖啡店里人来人往,久处咖啡的浓香里,香也不香了。邻桌金发碧眼的西洋人独自一个啜着黑浓的液体,目光透过我们,望向我们身后的落地玻璃,窗外,斜阳只余一线微光,江面忽忽闪烁,一眨眼,急不可待的一下跌入昏暗的暮色。
“可你这样,一夫心里又好受?”片刻,赵之谨连连叹息。一句话,擂在我心上,闷闷的痛。
当着一夫的面儿,我总是笑脸相迎,从不敢露出半点颓丧。有时候,琐碎的家事、里外的应酬,占据我所有空闲时间,我甚至感觉不到悲伤和焦虑,也没有快乐幸福,只是被淹没在俗事里,每天在相同的时间起床,相同的时间请医问药,相同的时间处理大小事务,相同的时间陪一夫在阳台上远眺,这中间还要抽空应付来探望的朋友,打发打抽丰的亲戚,接着在相同的时间熄了灯,然后在相同的时间倒头就睡……从醒着,到睡了,所有的时间里,都在想,今天该做什么菜好?什么菜一夫爱吃又对他身体好呢?这念头仿佛持续不灭的火苗,甚至在梦里也不曾熄灭。
我又点燃一支烟,这次,不等赵之谨劝,已向他笑道:“我么是笑得累了,出来休息的。你就由着我,又抽得了多少。”
一口烟,在我们两人中间弥漫,烟散了,窗外的路灯亮起来,远远的随街转了个弯,夜色像流动的暗河,在灯光下隐隐流淌。赵之谨的目光也像这流淌的夜色,泛着点点的光,说不清许多心事,都在这样的目光里暗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