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约翠芳在那儿见面,刻意换了身寻常棉布碎花旗袍,也没化妆,朴素如同家庭主妇,但进了那餐馆,还是引得旁桌意外的目光,几个船员模样的人,甚至低低吹响几声口哨。
“我说换个地方么,你偏要来这儿。”翠芳一面埋怨,一面掏出手帕使劲擦泛着油光的桌面,她也换了身绒面淡紫色旗袍,口红也没擦,但那一头卷发还是引人注目。
我偷瞧旁桌兴奋的男子,忍笑道:“好玩嘛,再说了,这家的梅菜扣肉蛮好的,比大饭店做得还好呢,还有菜肉馄饨,你也喜欢的么。”
她瞅了我一眼,将手里那块沾了油污的印花帕子嫌恶一扔,不情愿道:“好么好吃,你当还是从前呀……”说着她扬手,招呼那伙计道:“菜肉馄饨、梅菜扣肉、葱烧鲫鱼、凉拌皮蛋,再有什么小菜也一起弄了来。”
我两每次来都点这几样菜,每次总是互相埋怨不该再来这种地方,但每次都能把菜饭吃光,连梅菜扣肉的汤汁也不剩下,争着用来拌饭,已经吃饱了,还要再吃半碗,最后总是撑得向椅背一靠,满足叹道:“还是原来的味道嘛。”
翠芳也笑了,忘了刚才的抱怨,“以前妈总不让我们吃饱,偷偷来这里一次撑多少下去呀,被发现么还要被打一顿的。”
“是啊,连姐姐也骂,说吃得像猪么,哪来的局,以后也没人要了。”
我两笑弯了腰,末了,翠芳点燃一支香烟,夹在手指间,吞云吐雾。
“十三少回去啦?”
“嗯。”
话题回到现实,无论再圆满也显得沉重,倒是已成过去的那些点滴,渐渐只剩下些温馨与欢笑,虽然不彻底,究竟值得回味。
“便宜他太太了。”翠芳啐了一口,笑道:“你要怎么谢我呀?”
“替你找个恩客么还不算谢?”我也抿着嘴笑,压低声音道:“那袁三少出手也阔绰的,我倒不要你谢,你还来找我呀?”
“去。”她轻打我的手背,带笑不笑,“人家在北平么,难得来一次,就天天在你这儿,可有多少钱赚呐。”
“你也太心厚了,明园又不比堂子里,争的钱多一半儿是自己的,你就拖着一大家子也花不完,这时候多个恩客么,还嫌少的。就是这事总要谢谢你呀,要不我一个人,连说话也轮不上的。”我笑着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自桌上递给她。
翠芳打开封口一瞄,展颜道:“我们说好的么,有什么谢不谢的。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了。”
“你晓得陈氏走了以后多少事呀,他又忙着回去过户。”
“北平的房产地亩真全给她呀?”翠芳小指一翘,将信封装回包里,“不是我说呀,她哪里是来要人的,根本是来要钱的。”
“我有什么办法?再讲么十三少要发火的。又是他的原配,总不好意思为这个吵翻了脸。”我心里闷闷的,他临走头一晚上的情形又浮现眼前。两个人背对背睡着一张床上,谁也不说话,只当对方睡着,其实谁阖得了眼?各有各的心事,我么,想想又觉委屈,只是赌着气,眼睛干涩也流不出泪来。身旁的人时不时咳嗽,我也懒得打理,捂上耳朵只当自己睡着了。
“我说你没个手段。”翠芳鼻中一哼,又笑了,“不过也难讲呀,十三少就喜欢你心思单纯么。我这时候晓得了,要坏你的好事么,只把你让我去勾引他哥哥的事说出来就好……”
“乱讲!”我喝了一声,正色道:“这事也好到处讲啊。我孤身一个,不找你们帮忙找谁?再说了,他哥哥要是正经么,你就愿意帮也帮不上的。我不过试试,上不上勾哪里由得我呀?”
“是是是,都是别人的错。”翠芳满口应着,目光时不时掠向不大的厅堂,除了我们两个,还有一家老小,剩余几桌,都是饶有趣味打量我们的船员。
翠芳一只手下意识捂紧了包包,继又道:“再说了,这世上谁没点心计呀?都傻等着别人来救,那死的只有自己喽。你就不算计他么,迟早有天还是被他算计。连夫妻也这样,你瞧那陈氏,说多少夫妻之情么,只要筹码够重了,也一样会放手的呀。这世上,本来就是交易么。”
她说得轻巧,我心里倒是一凉——从没想过要算计身边的人,到头来总逃不了,为了得到或是留住甚至摆脱,总在不经意间已用了那些卑鄙的手段。你看别人用尽心机不起,其实自己也在费尽思量。这中间哪有什么善恶呀,都不过为了自保。
“不过我倒蛮意外的。”翠芳眯着眼笑,她指尖的烟蒂集了好长的烟灰,脆弱得一碰就碎,偏不曾落下。“你也晓得留一手。”
“我留什么呀?钱么是给陈氏的,人么长了腿谁晓得哪天就走了的……”
“走了么,还有哥哥我们嘛!”一句话没完,旁边一桌船员结了帐,哄笑着打趣儿,倒也不敢停留,扔下这句又哈哈笑着出屋去了。
翠芳恨骂一句,将烟蒂随手一灭,匆匆道:“我也不跟你说了,还有事儿呢。”
“翠芳!”我喊住她,她脸上仍笑着,向我道:“那时候让你赎了身一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