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我猛的打断他的话,声音尖利,被风一吹,撕作碎片。
“你娶我,总不会是因为可怜我吧?”再问,由不得带着哭腔。海滩上还有别人么?夜色淹没了我们,黑暗里,情绪得以放纵。
“宛芳,你听我讲……”
“我不听,把势场里,天天学这个学那个还不够,你要我学么,何必走那么远,还把我送回去就行了呀。既然这样,何必当初!”
“说说你又急,怎么好把欧洲也比作把势场了。”十三少也不恼,一手扶住我的肩,一手还帮我拎着那双羊皮小靴。
“怎么就不一样了?我瞧舞场里那些洋人,不也一样寻欢作乐?倒没见着谁是正经学了什么的。不管哪里好了,我不信洋人的舞场竟是两样的。”
“那是舞场里呀,你再瞧学堂里可又是另一种景象了。”
“我不懂,我没进过学堂,我只晓得跟着你,你要我走么,我也没处去的,只好再回把势场依旧做倌人罢了。”风呜呜的响,仿佛哭声,我跟着抽泣起来,眼里却没泪,“只是再回去就做不成清倌人了,迎来送往,你也忍心?”
十三少一怔,单手环住我的肩道:“说着说着么说歪了。本来好好的,怎么又讲起从前。”
“我只是怕……”
“怕什么?我们说的是将来呐,又回不去从前的。”他语气淡淡的,透着坚定。环着我,往来路上走,“我只说你心思又明白,年纪又轻,穿着这衣裳,越发像个留学生,让你陪着我在上海,白耽误了。你要不想去欧洲,那东洋也行呀,日本离上海不远,我也可以常去看你的。”
我急得跺脚,不知怎么才能让十三少明白我的心意。他么只是朝着我笑,海上的光映在十三少脸上,若眸中星辰在闪。
“宛芳,从前我们都爱讲‘天下’,其实‘天下’何止上海?何止中国?你就不想出去瞧瞧外面的世界?那些自由的活法,还有那些自由的思想?满街都是不裹脚的女子,她们同男人一样上学,科研、文章、辩论,和男人们肩并肩的走在路上……”
自由?这个词听上去太陌生了。没有打开的盒子,不晓得里面是怎样的珍宝,因此不懂得奢求。我抱紧十三少的手臂,央告道:“上海也好、中国也罢,就是把‘天下’放在我面前,我都不想要呐。我要的,无非是同你在一起。”
“宛芳……”
“我从六、七岁跟着姐姐来上海,从没想过上海以外的世界是怎样的。以前,把势场就是我的全部了,客人走马灯似的换,连倌人也不见长久,我只晓得拼命讨别人好,有人赏个笑脸么,妈也高兴,我也高兴。直到你来,就再没有别人了,也不再去讨外人的好了。一夫,你晓得不?山外面究竟有怎样的山,对我来说都一样啊。只要跟着你,哪怕就是公寓房子那么小,也是应有尽有、十全十美的天下了。你让我留洋,或许是为我好,可在我看来,没你在身边的话,我出去做什么呢?我不想要学富五车呀,也不要什么劳什子的自由,在我心里,能和你在一块儿,已经是自由了呀。”
一番话,说得二人动容。我没来由悲伤起来,风吹在光着的脚上,阵阵寒意从足底升。
十三少么,定定看着我,半晌,方才轻嗽了声。我只当他要说什么的,却也没话,只是揽紧了我,在夜色里,继续向前。
我贴着他的肩膀,风呜呜从耳旁过,心里,七上八下,没个着落。
“傻丫头。”良久,十三少突然开口,“留洋也好,或者留在上海,我不是说了么,我的下半辈子总和你一起的。”
“所以不要分开啊,一年、半年、一个月,或者一天都不行!”我赌气道:“你要讲我任性么我也没办法的,反正,这件事总是你拎不清。”
说一句,他笑一声,末了,竟哈哈大笑了,弯腰替我穿鞋时,十三少没奈何道:“拎不清,算我拎不清。只是现在么,天也黑了,肚子也饿了,宛芳,我下辈子也交给你的,总不能饿着我吧。”
“呀,这里可有什么吃的哟。”我这才惊觉过了饭点,举目望出去,只有海上星星点点的渔灯,还有岸边破败的几间木屋。
“走吧,我就晓得你哪里是不想留洋哟,你么,就是怕出去了没人伺候的!”
说得我也笑了,干脆赖在十三少身上,不依道:“哪里又是你伺候我呢,穿衣吃饭,应酬作陪,分明是我伺候你呀。”
说时,海上缓缓升起一轮明月,清辉遍洒,天地宽广,竟比刚才还要亮堂。
我与十三少呆住了,只晓得站在岸边,任浪打在脚上,瞧那轮月渐升渐高。
世间万物,皆在这样的清冷光照下,时光,乍乍停滞。
对我而言,那一刻包含了所有过去与将来。无需要再憧憬所谓未来,他描述给我的一切,不及此刻,他拥我,站在月亮升起来的海边。
上海,你也在同样的月亮下面吗?还是霓虹灯辉映的繁华世界。
一夫,我可以想像没有你的月下,或者没有你的繁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