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出厅,那一片人海尚在眼前,灯光华丽的舞台转眼消失。
街上冷清清的,只有等客的车夫。陆祥坐在洋车上百无聊赖,干脆趴在方向盘上睡觉,我刚要叫么,十三少“嘘”得一声,在我耳旁轻言道:“这时候天气正好,我们走回去。”
我尚留恋程砚秋举手抬足间的妩媚,一步几回头,仿佛那高墙相隔的戏院能走出隔着时代的那个人、那个故事,还有那片伤春悲秋的心情。十三少道:“这也算他的拿手曲目了,和梅先生的各有千秋。”
“我没瞧过,就是报纸上看么,总觉得程先生扮相比梅先生还美,低眸间那一抹娇羞,连女子也不如他。梅先生自有另一种华美富丽,也像他常演的贵妃醉酒。他两个各有所长,要说《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倒还是程先生多些神似。”
十三少笑得颇具深意,我乍一想,这才想到从前那番戏言,忙道:“虽说女子不及么,到底是男儿身呐,下了台换了衣裳,你也能拿他当作戏里的丽娘?”
话未完,他朗声一笑,伸手揽住我的腰道:“我还以为宛芳也喜欢这雌雄莫辨的至美,正愁不晓得怎样讨你欢心呢。”
我脸上一热,嗔了句,“台上是台上,台下归台下。姐夫这话也说得出口……”话一顿,我依在他身旁,抬眼轻声道:“你在我身边么,就蛮高兴的了,可还要讨什么欢心呢?”
此时太阳将沉,天光一片灿烂,映得他的脸孔也柔和有光,连同眼眸一道点燃,在那小小的眸子里,是我的脸,缩小了的,却忍住没有躲闪。
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我二人驻足而望,好象回到栖霞寺的山中,满天的星斗下,可以这样一直对视,无需拥有,幸福已然满满溢出。
许久,相携而行,也不记得路过几个街角,途经几条弄巷,一直走到租界附近,十三少指着前方不远处,一座新修的楼房,临街的房间都带着一个小小的阳台。“早就要带你来看的,我顶下那里八层的一间公寓……”
“姐夫!”我惊而又喜,难掩兴奋,那楼同样在更深的夕阳里,生硬的棱角变得柔软。夕阳下,每个人、每幢楼都是一幅剪影,而我无端觉得,我们的剪影,似乎引众人侧目。
“晓得你喜欢公寓么,什么都全了的,房间里也有热水汀,这时候就差几样家俱摆设,你要有空么,自己去瞧瞧。”
“上次你买的红木家俱还有满堂,这时候搬来蛮好的,还买它做什么?”我拉着他的手往前走,离那楼越近,反而越看不清,结结实实整一幢挡在眼前,心里既高兴又莫名慌张。
十三少一怔,笑了笑并未接话。
“怎么?妈妈不肯给?”
“留在那儿也无所谓,既然是新家了,买新的无妨。”他自然轻描淡写,我晓得这背后又有缘故,也不愿破坏此时心情,挽着他的手,仰望他指给我看的那扇窗,还有窗外那个小小的阳台。
“上去瞧瞧?”
“不!”我拉住十三少,声音几乎带着喟叹,“等那天你来接我,我就当从来不晓得这里,你也假装从没告诉过我。我们一起,从第一天开始,到最后一天,都没有缺憾。”
十三少眼眸一低,也有些动容。
有些事,期盼太久,一朝成真,反而变得不踏实。
我能体会《牡丹亭》中杜丽娘的心事——既盼又怕,待真的遇上时,又想又羞,那样的渴盼,甚至在梦里出现,一不小心,已然越界。
我有许多顾虑,这时候也都抛诸脑后。新家就在眼前,包括新的开始,明明已等了半生那样长,乍然来时,还是觉得太轻易,令人不敢相信。
极快的,他在我耳边的鬓发落下一吻。天好象在一瞬间暗了,行人越发匆匆,霓虹灯闪了一下,陡然华彩绽放,楼宇间,闪烁着绚丽的灯光。星辰与月皆被掩没在现代都市的繁华里,难觅踪影,但这也无妨,我与十三少在一起的心境,同在南京郊外时的寂静贴心并无二致——我一直是我,而他,终于不再是“姐夫”,而是我下半生真实的依靠。
华灯初上,我们从自己家门口经过,继续向前。今夜秋高气爽,闷烦一扫而空,若还有些疑惑,此刻都不值一提。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两个人时常对视傻笑,牵着手走在大街上,也不在意路人的眼光。
直到书寓门口,十三少停住脚步,我拉他道:“进去坐坐?”
他尚自迟疑,像有心事,片刻方展颜一笑,握紧我的手道:“我家里的事么,夹缠不清,你来了慢慢就晓得了。”
我尚自沉浸在不敢奢望的美梦成真里,乍听他这么说,也是一怔,脑子嗡嗡作响,半天才仓皇笑道:“这算什么?你不说我可会问?你要说么,不如就说清楚。”
“宛芳……”十三少一顿,开口道:“她在北平的,也不会来,唯这点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她。”
那话极快,仿佛平淡无奇,也还是如把尖刀一样扎在心上。我讪讪一笑,顾左右道:“你不说我也该晓得。”
“我总不负你!”他接了句,我自然信他,眼角却酸得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