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素梅抿着嘴偷笑,啧啧叹道:“人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们家少爷倒是一时不见,相思如骨。这半个来月孤男寡女,还没腻歪够啊。”
屋里的人全笑了,倒让我越发不好意思,只有三姐儿么强板着个脸,走到门口交待陆祥,“这时候刚回来,你去告诉十三少,我家先生也累,改日再见也好。”
陆祥唯唯应承,要走又像有话似的,拿眼将众人一瞧,亮着噪门儿道:“少爷吩咐的,宛芳先生不在么,劳各位先生辛苦了,那边还备了礼物,改日少爷再谢,有什么话么等他回来再说。”
这么一扬声,引得翠芳斜过身子,冷笑道:“你家少爷不放心么,怎么倒留宛芳在堂子里?既在堂子里,什么不该说的话都早说尽了。”
我自诧异她这样无理,但翠芳的脾气也难摸清,借故走上前,低声道:“姐夫病还没好,你记得替他请医生。”
陆祥不住点头,笑着退了出去,屋里这才活跃起来,都围着我问一路的风景,又问南京城到底怎样,叽叽喳喳应付不来。说着说着钱素梅叹道:“我也有几年没回去了,也不晓得家里可好?”
“你家是南京的?”
钱素梅点了点头,原本还笑着呢,这会儿眼睛里都泛着泪光,痴痴道:“我就记得原先院子里好大一棵柿子树,每年晚秋,挂得一树红。”
这时候么,翠芳也听住了,手里拿着个梳子,转身扶着椅背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不晓得别人如何,但倌人们多半不愿提及家事。今日却因为这满桌的小物件、刚从南京回来的自由气息,还有这难得的清闲,让我们都放松了心境,想到自家身世,都有些默默。
“就是一个老娘,还有一个妹妹。”
“你倒好,我连个亲人也没有。”苏晓白接口,让我想起自己,伤心处也不禁泪湿,别过头,听见钱素梅苦笑道:“有也做没有喽,除了日子过不下去会写信来要钱的,平时躲得远远的,巴不得没你这个人。”
“那你出来做也是为了她们喽?”翠芳不禁气愤,“跟我那个哥哥一样的,没爹没娘,人家是长兄为父,我们家倒好,我还要卖身供他念书的。”
“说是为了她们,其实那时候不出来做么,自己也饿死了。所以她们薄情寡义我也无所谓,只要过得下去么就好。你现在虽在堂子里,等你哥学成么,总要接你回去的。”
“回去?”翠芳哧笑,眸里的光冷得寒心,“他还不是一样的,钱么要要,人么嫌给他丢脸了,上次路过大学堂,就站在门口望了一眼,倒让他瞧见了,寻着个机会好一顿骂。我说拿客人钱受客人气么应该的,他倒好,双手奉了钱给他,也一样骂,骂得还比客人难听。”
说着又是一阵沉默,苏晓白绞着一张手帕,勉强笑道:“宛芳刚回来么,当摆席请我们吃酒的,说这些干嘛?咱们也讲些高兴的事儿。”
我自坐在桌前发呆,栖霞寺种种尚在眼前,乍乍回到堂子里,竟有些梦里梦外的不真实感,话题突然转向我么,冲她们怔忡一笑,傻傻道:“你们没瞧见外头那些农户,一家家衣不敝体、食不裹腹。姐夫说这还是在江浙富饶之地,要到了兵荒马乱的地方,想逃难都没那么容易。”
“所以我说我们都傻么!”翠芳啐了一口,干脆站起来大声道:“吃得好穿得好,还有钱赚,比那些奶奶们自由不知多少,这样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么是早想透了的,这时候别说没人赎我,就有人赎身我还得掂量掂量呢。”
“就是就是,客人么再好也是客人,你在堂子里他捧你捧到天上,等回到家,那就成了你巴结他巴结到要死。有什么意思?”
三姐儿听到这儿才笑了,蹩着个小脚走上前倒茶,咕哝道:“像金莺先生么,蛮好的了。刚出来做就遇上李二少,倌人们谁不羡慕?这时候家里出了事,真要他赎身,他倒不敢接口了。不是我说,我也在把势场里大半辈子喽,见得总比你们多,那不好不坏、不温不火的反倒做得长,你瞅着那如胶似膝的,一时半刻离不开的,就没个好下场!”
一席话,说得我心寒了半截,倒不为信不过十三少,只是三姐儿半辈子的人都没见过个好的,难道那个好无端端偏落在我身上?我是将信将疑、又想又怕。翠芳么,半昂着头,拿三姐儿取笑,“这么说起来,三姐儿你也是个没好下场的。”
三姐儿瞪她一眼,不知打哪儿讲起。
“年轻时候么没存下几个小钱,又没找着个依傍,这时候老也老了还出来替人家梳头,偏赶上不时兴梳头了,等宛芳也烫了头发么,你可到哪儿去赚这口饭钱?”
屋里一阵哄堂大笑,苏晓白拉着三姐儿瞧她半秃的头——用墨染黑了脑门儿,拿指头一划,一道浅浅的印子。笑声更欢,三姐儿苦着个脸,几乎没哭起来,最后却抬起茶盘冷笑道:“你们也别得意,谁还没年轻过几年呀,也就这几年好,等个一、二十年,你们怕没我混得好些。”
也没人听得进去,就像我从来不觉得年老色衰是件迫近眉睫的事儿。今日却因有些心事,笑得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