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长的妆台镜里,映着半边脸,一只眼勾了重重的眼线,眼角挑起,像京剧里妩媚的旦角,但那里面的波光依旧是澄透的,干净如冬天的雪,清冷透着几分迷茫的天真。
“小先生快着些,楼下又催呢。”帮佣的娘姨扶墙站在门口递话儿,一张圆盘似的脸布满皱纹,才开口,皱纹挤作一堆,面目反而模糊。
我亦不答,自拣起一叠胭脂匀脸,身后帮我梳头的三姐儿笑道:“平日催催么也就罢了,今儿什么日子?就是袁少爷来了多等会儿也是该的。”
正点唇呢,听见这句,打镜中瞅了三姐儿一眼,她住了嘴,嘿嘿连笑几声,不再言语。
过不得一时半刻,又有人来,打远就听见喳喳的笑声,没到门前,方玉卿朗声道:“祝寿的都来了,寿星在哪儿呢?”
我放下手中之物,起身笑迎,“定的时候还早,姐姐们倒先来了。”
“何止我们,王老爷、李家二少、赵公子、洪家几位少爷,连苏州富商陈如理,也带着他家兄弟陈如仪在外头大间儿坐着呢。”
“到底是宛芳年少面子重,庆个生,都赏脸。”
“可不是,一人叫个局,今日姐姐们的局,多一半儿在你这崇三里。”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也笑着让座,复又坐回镜前,一壁梳着髻一壁道:“这就好了,姐姐们若闷,隔壁吸两筒烟不迟。”
“哪儿来那么大瘾,咱们还是外间等吧,省得宛芳心慌慌,俊脸画花了可哭不起。”
好象来时一阵哄闹,哈哈共笑声中,又都齐出房间。
楼下热闹起来,我让三姐儿把门阖上,来往伺候之声被隔在门外,屋里才清静些,蹬蹬一阵脚步响,门哗啦一下又被推开了,镜子里反衬出一张脸——发线落朝后,额头又长又凸,脸上干瘪没肉,一伸手,指甲缝里全是烟渍,浓的妆,越发显得烟容憔悴,一双突兀的大眼,眼珠子嘀溜一转,急道:“你也太托大了,说是庆生么,也不该怠慢客人。”
“就是出局么,也有个时候,他们来早了,倒让我迎不及。”
“你……”妈妈才欲嗔,转即又堆笑道:“都依着你,这会儿齐整了,也该下楼去转转。”
“翠芳呢?还在后头玩儿?”
“早在厅里张罗,就等你一个。”不由分说,妈妈挟着我的臂膀,半拉半拖,也就到了外间。
楼堂上灯全亮着,照得屋里雪白,楼下的人哈哈笑着互相谦让,每个客人都带着一个倌人,倌人们又带着自个儿的大姐儿,花团锦簇,眼花缭乱。
步步挪下台阶,这会儿,妈妈也不催了,与三姐儿一左一右搀着我,满面带笑看着楼下的人,精瘦的她,此刻神采奕奕。
“王老爷今天也有兴过来捧场?”合兴里的柳晓儿眯着眼,半睨向上海滩有权有势的王临安,向身边自己的客人许亚兴道:“平日么,请都请不来,宛芳这妮子过个生辰,大家倒聚得齐。”
“这说的是,我们姐妹的脸孔,加起来也没宛芳大,回去得摘牌子喽。”
说得大家哄堂一笑,苏州来的陈如理接道:“这会儿宛芳还是清倌人,等哪天真就挂牌做生意,你们再摘了也不嫌晚。”
“酒没吃两盅嘛,你就兴头了,姐妹们都摘了牌,看你们几个客人争一个倌人,还不争得打破头哇。”苏晓白嗔了陈如理一句,双手奉上一杯酒,红唇一抿,柔声道:“还是喝了酒,随我回去歇着吧。”
又是一阵震耳的笑声,在还未下到厅内时,我也换上笑颜,却听见赵之谨长叹道:“说来宛芳也可怜,这一眨眼,沁芳也死了一年多了。”话音未落,方玉卿抬眼看见我,忙不迭笑道:“闲话么,待会儿再说,这时候寿星来了,等了半天,大家都没瞧见。”
我的笑尚挂在脸上,不及回想一年多前撕心裂肺的痛触,已然被众人簇拥下楼,方玉卿携了我的手,盈盈笑道:“今日么,你是主座。”
“这许多大人,哪里轮到我。”我笑向王临安,席间数他年纪最长,依次下来方老爷、许老爷,余者皆二十上下年纪,一番推让,依旧依长幼落座,方玉卿自坐在王老爷身旁,苏晓白自去伺候陈如理,柳晓儿、陈碧清、沈如月、黄金莺各陪着自个儿的客人落座。大桌几乎挤满了,人却还没到齐。
陈如仪呵呵一笑,拍拍他身旁的座位道:“宛芳先坐吧,袁十三少么,迟些便到。”
“我又没等他。”小声回了一句,依旧挨着陈如仪坐下,脸上挂不住有些恼意。
众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偷偷笑了一回,依旧推玉卿出来敬酒:“难得今天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宛芳喝了这杯,若不愿请谁么……”说着向席间一笑,这才道:“姐姐替你挡回去。”
庆元里刚挂牌子做生意的黄金莺一口酒全喷了出来,忙用手绢接了,笑得直摇头,拉着她的客人李二少摆手道:“说来庆生的,倒拿着宛芳妹妹笑话,真要把袁公子挡回去了,她还坐在这儿干嘛。”
“说咱们笑话,可不数你笑得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