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仁玕目瞪口呆地扯出猪脖里的长刀时，白衣男人诈尸体般坐起来，嘴巴封住了猪脖上的刀口，洪仁玕听到了猪血流进白衣男人喉管的空谷足音，他还看见男人脸肌的运动抖掉了脸上的浮土，浮土下面苍白的底色瞬间像是贴满了桃花，洪仁玕认出了他正是忠王李秀成。
五、飞马
李秀成在干王府的大厅瘫坐了一个时辰，除了拒绝洪仁玕通知王府家人亲信，一直处在半梦半醒欲言又止的状态。
不用了，都逃走了。李秀成说。
洪仁玕守在他身边片刻不敢离开，他命人移来火炉，然后呆坐一边看着仆役分拣马肉，砍倒松树，剁去旁枝，清理树冠，刮猪毛，清肠胃。
其间有一个仆役前来告诉他，说是那匹马非常奇怪，它的鬃毛像冰凌又硬又脆，轻轻一碰就整块整块地脱落，它的大部分骨骼都已粉碎，像细砂一样渗进了肉里，马的内脏混合在一起，难以区分就像是一锅粥。洪仁玕听而不闻，置之不理。
杂役即将完结的时候，李秀成才像是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他从嘴里吐出几块黑色的凝固了的猪血，喝了几口洪仁玕递上来的茶漱口，然后焦急地发问，干王这是在筹备圣诞节的松树和猪肉？
洪仁玕说，本王处置不当，致使场面混乱，忠王见笑了。
李秀成不确信地追问：癸开十三年的圣诞节？
洪仁玕说，对，1863年。
李秀成忠厚老实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无所谓地咳出几块猪血，洪仁玕觉得李秀成很少这么豪放过。
洪仁玕问，忠王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秀成看着已经在院内晾起来的那张马皮自顾自地说，好一匹快马啊，干王，你没法想像到它有多快，如果再快一点的话，你还没有来到天京城呢！我是在三更时分的清凉山骑上它的，它只不过是我顺手拉过来的一匹马，不是我的坐骑，我的坐骑给了幼主（洪天贵福），我穿上清兵的衣服，你看到了我胸前的这个勇字吗？啊，我的衣服已经被空气漂白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我骑上这匹快马，第一个冲向了守太平门缺口的清军，然后第一个冲出了天京城，蝗灾一样不计其数的敌人的马兵、步兵齐齐追赶，很奇怪的是，他们每一个人好像都闭紧了嘴巴，马匹也钉上了海绵脚掌，我听不到半点人的吼声和马的蹄声，只有衣摆声，刀枪剑戟的破空声，绵绵不绝地传来，好像有一个雁阵，它们趁着夜色飞行，并且一再地试图从我的头顶上掠过。那匹马不听我指挥就沿着城墙根风驰电掣地跑起来，速度越来越快，我觉得马的头颅被气体和尘埃磨尖了，变成了一支标枪，向着一片晦暗的虚无投掷了过去，并且入木三分地扎了进去，我是说那匹马像是长了双肉翅似的绕着城墙高高地飞了起来，然后我就看到护城河里面的水惊慌失措地倒流了起来，就像是一场大规模退兵，连伸出墙头的树枝也返身缩了回去，好像是城头的守军在换防，月亮不是在上升而是在下坠，天色亮了，但太阳却是从西边出来的，形容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常常这样说，但那却是事实……
洪仁玕说，忠王的意思是，你的马匹的速度已经超过了时间的速度，就像从日上两竿到日上三竿，要好几炷香的工夫，但是由于你的马足够地快，所以一炷香的工夫足矣，从而你跟时间逆向而行，也就是说时光倒流，而你所见到的一切，就像已经纺织好的线圈还原到一个棉花团。
李秀成说，干王不愧为是天国最有学识的人，我跨上快马的时候，是天国的甲子十四年六月初六日夜，很快我就看到了清军从地道内轰陷了城墙，那是六日中午的事情，火药来不及装到炮筒里，而另一个我（忠王李秀成），正带着士兵们把火药灰纷纷扬扬地倒到敌人身上，然后把火把胡乱地扔过去。又过了一会儿，就回到了五月二十一日--我在马背上的时候，时间之车回程得特别地快，就好像是，怎么说呢，像是一个人在喝倒彩似的快速拍巴掌，他的手掌合在一起就是星月黯淡的黑夜，他的手掌分开就是朗朗白日--地保城失陷了，清军迫近了太平门城根，开始像土拨鼠一样挖地道攻城，而另一个我束手无策……
洪仁玕突然问，你说你的马先是沿着城墙根跑，然后绕着城墙飞，那又是如何驾临到我的府上来的呢？
李秀成说，最初的确是这样的，但是当它飞得比城墙还高的时候，它似乎有点偷懒了，开始不跑外圈改跑内圈了，有一次我低下头还能看见瓮城的内部，而且我再也看不到护城河了，接着圈子越跑越小，日子也越过越快，甲子十四年的正月十七，天保城失陷，天京被合围，这时圈子已经小得像是一个碾谷场，而且那匹马已经没法控制自己的飞行高度了，它忽高忽低，上蹿下跳，像一只蚱蜢。后来圈子小得像井口，已经没有循环驰骋的余地了，它做出了一个神龙摆尾的动作，然后一头扎破了贵府的门，竟然赶上了圣诞节，洪天王最后一个关乎天国命运的决议，并没有做出，它将在今晚被决定，但是我又赶回来了，天国仍有机会，只要天国迁都，撤出天京，取道江西，绕过湖北，与陈德才军会合，据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