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倒观点相左的对方,是任何一个组织的任务和目的。无论有没有对方,没有就寻找一个或者制造一个。革命和斗争都需要目标,没有目标和对象,就没法斗争和革命。最初,一个组织或者一个人打倒对方的方法是口号和文章,是伟人的语录。于是天天有人游行,口号震天;再不然就传单满天飞,大字报贴满了每一个墙角;再就是各个组织的宣传队,扛着旗帜上街头,用歌舞占领舆论的至高点,与敌方唱对台戏;或者索性与对方唇枪舌剑地展开辩论,甚至发生暴力冲突。人们的口才和思辨能力空前地提高,从饭桌上到厕所里到单位上再到大街小巷,人们不停地辩论,为自己的观点或者利益辩论。张学坤和彭华,是大妈家的两个准女婿,都是内江机床厂技工校的毕业生,都在机床厂工作,但他们一个是保皇派另一个是造反派,到了大妈家的饭桌上,他们彼此都会寻机挖苦讽刺对方,或者大段大段地搬出毛主席语录和对方辩论。
造反派和保皇派辩论,造反派和造反派、保皇派和保皇派也要辩论,为革命的真理和谬论无休止地辩论。每个人都是一个观点,对每一种观点都有一种理解;每个人都是一面旗帜,都代表着一种力量,都试图却永远没有办法辩倒对方,这就是人们不停地辩论的原因。辩论,是一种观点和力量与另一种观点和力量之间的游戏,是文革时期的CS,是文革中的一大景观,也是文革中“文斗”的一个显著特征。看起来,一切都更像是一场游戏,但人们对此的态度却异常地严肃认真,因此游戏的背后积蓄着一种可怕的力量,让人感到这个世界正处在一个由革命激情堆砌的火山口上。
每个人,每个组织,每一种观点或力量,都把打倒对方视为革命;对立的每一方,都认为自己是最革命的。革命就是正义,就是一切。一篇文章、一张大字报、一场辩论、一次游行,最终会指向一个具体目标,会把这个目标从某个革命队伍里、从某个工厂里或者机关里、甚至从某个家庭里无情地“揪出来”,戴上塔一样的高帽子,当众示威、游行、批判,甚至自己打着锣鼓自报家门:我是地富反坏右,我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我是投敌叛国分子,我是资产阶级的走狗,我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一时间,到处都是阶级敌人,到处都有革命对象,于是人们用各种方式把从而把他们揪出来,然后把他们打倒。这种打倒包括精神上和肉体上,甚至打倒以后还要“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最后可能致人死地。激奋的时候,人们不会仅仅满足于口头和文字的力量,“不会那样雅致地革命”。那时候的中国,没有什么东西比舆论的力量更可怕。革命舆论可以导致革命行动,一种声音、一种观点,可能使成千上万的红卫兵和红小兵疯狂和丧失理智,就可能使无数的人在斗争中丧命。这就是革命,地地道道的革命,流血的革命。
从十多岁的学生到六十岁的老太太,每个人都是那么激情、好斗、爱憎分明和幼稚可笑。每一个平民,关心的都是国家大事;而国家大事,便是国家领导人的政治言论;大到国家领导,小到平民百姓,拥护某某人,打倒某某人,成了人们时时思索的问题和需要表明的态度。这就是当时最著名的所谓“路线问题”。路线是革命的生命,也是处于革命浪尖上的革命者的生命。甚至一家人也会因此而四分五裂,反目为仇,因观点不同而彼此成为政治上的敌人,也要相互打倒。每一个平民,研究的都是连专家也没有弄明白的理论和哲学;每一个平民,都是一个政治细胞,都承担着国家的重任,肩负着全人类的命运,同时又在饥寒交迫中挣扎。
千千万万的人只穿一种服装,只唱一种歌,只跳一种舞,只对伟大领袖表忠心。早请示,晚汇报,吃饭以前也要喊口号、表忠心:祝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生活已经纪律化、格式化、革命化,这就是革命的成果和最高境界。
这就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的文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