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从乔定原家里离开的时候, 已经到了傍晚了,祝翾看了一眼满天落日的霞光,心境却异常开阔, 她想:终于, 我在应天也不是一个人了。
黄采薇到了应天述职,自然是要去拜会她的恩师程玉轮的, 程玉轮与黄采薇也已经隔了很多年没有见面了, 两个人坐在一起下棋, 程玉轮眯着眼睛看着黄采薇说:“一别多年,你怎么头上也多了几根白发了呢?”
黄采薇说:“程宫正, 我虽然老了, 但是心没有老。”
程玉轮早不是宫正了,但是黄采薇还是习惯这样喊她。
程玉轮就笑了,她捏起一枚棋子放了下去,说:“你既然知道你自己没有老,怎么前些年好好的还跑去养老呢?我一把老骨头了还在做事, 你在我眼里就是个孩子, 还养老?”
黄采薇叹气,说:“不是养老, 是志不在此。我这个人虽然跟着您当初识了字,但是我做官是没有天赋的, 当日我只是内宫的女官就因为不会经营关系得罪了人,被人弄到了金陵旧宫当女史, 如今长公主要我不只做内女官了, 我心里也害怕啊,那些门门道道我还是不清楚啊。”
说着,黄采薇顿了一下, 她也跟着下了一枚棋子,然后抬起头,眼神里却没有失意的神情,她对程玉轮说:“所以我不敢做官,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心里也是有我的志向的,我怕什么都没有留下就在权力倾轧下而死,京师的水太深,我既然知道自己无用,不如当初就抽身而去……”
“那你又为什么要回来呢?既然你这样怕?”程玉轮问她。
“因为,有些东西比我的命还珍贵!”黄采薇继续下了一棋,程玉轮低下头看面前的棋局,发现黄采薇的棋路变了,由守转攻了,杀气腾腾了起来。
程玉轮不紧不慢地看了一会,然后继续放棋子,问她的学生:“三娘,这世上到底有什么比你的命还要贵?”
黄采薇又很迅速地下了一子,她说:“程宫正,我虽然在您的教育下学识粗浅,可我这样的人还是女子里的万里挑一,我是有能力的那一部分人,倘若我不去往上走,去拥有权力,那么这个世道拥有权力的其他人会想着去改变吗?不会的!
“就像长公主其实也可以不用这么出色的,她以后做个稍微有点用的公主去辅佐弟弟难道不会有荣华富贵吗?那样多安全呐,可是她不要。
“她要露出她那危险的野心来,做女帝难道就比做公主舒服很多吗?她不仅仅是为了权力,她也是为了改变这个世道,所以她必须要站到最高的位置去。”
黄采薇的眼睛湿润了,她说:“进则诸葛,退则渊明。可是我们哪有那么多诸葛站到上面去呢?我可以躲着求全做渊明,可是我良心不安。
“我想我既然是万里挑一的人,就该做万里挑一的事情了,我在乡下启蒙受用的只有那么多人,可是倘若我做更多的事,受用的就是更多人。我不应该害怕了。”
程玉轮还在默不作声地下棋,她下完了最后一手,对黄采薇说:“你又输了。”
“技不如人。”黄采薇看了一眼棋局,叹了一口气。
程玉轮将面前的棋局打散,对黄采薇说:“这些输赢都不要紧的,长公主要做的事也不是下棋挣个输赢的事,她是去改变规则的人,倘若下不赢这个棋,就把规矩改了,改到能赢为止。
“你只管做你要做的事情去,你能兴国家启蒙教育,这也是大事,倘若人人都能真正启蒙,这个世道总会更好的。”
“三娘,放手去做吧。”程玉轮对黄采薇恳切地说。
她将面前的棋盘收拾干净了,白归白,黑归黑,然后叹息道:“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你已经成为这样有用的人了,但我终究是老了。
“这个时代属于你,属于女学那群小姑娘们,却不能属于我了,但是我心里很高兴。”
“三娘,放手去做吧。”她又对自己的学生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
等到了这年冬天的时候,又到了放冬假的时节,家里却寄了一封信来,要祝翾今年回家一趟。
原来是祝翾的外大母高老太死了,作为高老太的外孙女她是得回家奔丧的。
高老太三个子女里,祝翾两个舅舅还被流放在岭南终身不能回,据说年前已经死了一个在外面,另外一个也不能回来,能够给高老太送丧的只有沈云和她的孩子们了。
祝翾不怎么想为高老太服丧,可是这世上讲究一个死者为大、人死债消,祝翾心里对高老太还有的恨意不可以再表现出来了。
她正好也想回家一趟,为外大母奔丧也是一个回去的理由,她年纪也大了一点,她不再怕自己孤身上路了。
何荔君也要正好一道回宁海县去,她回家是赶家里的满月酒,她的姐姐何苹君在前年就嫁人了,嫁给了县尉家的其中一个儿子,是高嫁了。
何苹君嫁给了县尉家已经生了一个女儿了,很快又怀孕了,这回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